第十八回
賈文和料敵決勝 夏侯惇拔矢啖睛
「將在謀而不在勇」，賈詡之知彼知己，決勝決負，斯誠善矣。[00694]至於郭嘉論袁、曹優劣，破曹之疑，不減淮陰侯登壇數語。若夏侯惇拔矢啖晴，不過一武夫之能，未足多。「十勝」、「十敗」，其言皆確，吾獨於「仁勝」、「德勝」則有辯焉。夫操何仁何德之有？假仁非仁，市德非德。但當曰「才勝」、「術勝」耳。
操之哭典韋，非典韋哭。哭一既死之典韋，而凡未死之典韋，無不感激。此非曹操忠厚處，正是曹操奸雄處。或曰：奸雄雖奸，安得此一副急淚？予荅之曰：彼口中哭典韋，[00695]意中自哭亡兒、亡姪，我惡乎知之？
兵有先後著。此著宜在先，後一著不得；此著宜在後，先一著不得。操欲攻袁紹，而懼呂布之議其後，於是捨紹而攻布。布既平，而後吾可安意肆志於袁紹。此先後著之不可亂。
操亦巧矣哉！術方攻布，則助布以攻術，懼布之復與術和；布既破術，則約而攻布，知術之必不復與布和。、布之交合，而操之患深；袁、呂之交合，而操之患更深。今[00696]既離，術亦離，而後布可圖矣。老謀深算，信不可及。
却說賈詡料知曹操之意，便欲將計就計而行。乃謂張繡曰：「某在城上曹操繞城而觀者日。他城東南角，磚土之色新舊不等，鹿角多半毀壞，意將從此處攻進，却虛去西北上積草，詐聲勢，欲哄我撤兵守西北。彼乘夜黑必爬東南角而進。」虛者實之，實者虛之，早被賈生看破。繡曰：「然則奈何？」詡曰：「此易耳。來日可令精壯之兵，飽食輕裝，盡藏於東南房屋內。却教百姓假扮軍士，虛守西北。夜間，任他在東南角上爬城；俟其爬進城時，一聲炮響，[00697]伏兵齊起，操可擒矣。」以詐待詐，正是將計就計。繡喜從其計。早有探馬報曹操，說張繡盡撤兵在西北角上，吶喊守城，東南却甚空虛。操曰：「中吾計矣！」誰知反中彼計。遂命軍中密鍬鍬钁、爬城器具。日間只引軍攻西北角，至更時分，却領精兵於東南角上爬過壕去，砍開鹿角。城中全無動靜，衆軍一齊擁入。只聽得一聲炮響，伏兵四起。曹軍急退。背後張繡親驅勇壯殺來。曹軍敗，退出城外，奔走數十里。張繡直殺至天明，方收軍入城。曹操計點敗軍，折兵五萬餘人，失去輜重無數；呂虔、于禁俱各被。此皆爲城中有智囊也。却[00698]說賈詡操敗走，急勸張繡遺劉表，使起兵截其後路。表得，即欲起兵。忽探馬報：「孫策屯兵湖口。」應前。蒯良曰：「策屯兵湖口，乃曹操之計。今操新敗，若不乘勢擊之，後必有患。」蒯良之智，亦不在賈生下。表乃令黃祖堅守隘口，自己統兵至安衆縣，安衆，縣名，今廢。故城在南陽府城西南。截操後路。一面約會張繡。繡知表兵已起，即同賈詡引兵襲操。且說操軍緩緩而行，故意緩行，便知有謀矣。至襄城，到淯水，操忽於馬上放聲哭。奸雄可愛。衆驚問其故，操曰：「吾思去年於此地折吾將典韋，不由不哭耳！」此老得將士心慣用斯法。○鄒夫人不知如何下落，亦當一哭。因即下令屯住軍馬，設[00699]祭筵，吊奠典韋亡魂。操親自拈香哭拜，軍無不感嘆。其所以親自拈香哭拜者，正要使三軍無不感嘆耳。祭典韋畢，方祭姪曹安民及長曹昂，先祭將而後及姪與子，是妙用。并祭陣亡軍士，不是爲亡的，正是爲活的。連那匹射死的宛馬都致祭。不是爲馬，正欲感人。○忙中來敘此一段事，提照前文，妙。次日，忽荀彧差人報說：「劉表助張繡屯兵安衆，截吾路。」操荅彧曰：「吾日行數里，非不知賊來追我。然吾計畫已定，若到安衆，破繡必矣。君等勿疑。」妙算先定，此時却不明言。便催軍行。至安衆縣界，劉表軍已守險要，張繡隨後引軍趕來。操乃令衆軍黑夜鑿險開道，暗伏奇兵。前黑夜爬城，我中彼[00700]伏之計；今黑夜鑿險，彼亦中我伏兵之計：真正奇妙。及天色微明，劉表、張繡軍會合，操兵少，疑操遁去，俱引兵入險擊之。操縱奇兵出，破兩家之兵。曹兵出安衆界口，於隘外下塞。彼方截險，我能出險。所謂用兵如神。劉表、張繡各整敗兵相。表曰：「何期反中曹操奸計！」繡曰：「容再圖之。」於是兩軍集於安衆。且說荀彧探知袁紹欲興兵犯許都，星夜馳報曹操。操得心慌，即日回兵。細作報知張繡，繡欲追之。賈詡曰：「不可追，追之必敗。」其所以必敗之故，且不說出。劉表曰：「今日不追，坐失機會矣。」力勸繡，引軍萬餘同往追之。約行十餘里，趕上曹軍[00701]後隊。曹軍奮力接戰，繡、表兩軍敗而還。截之者繞其前，追之者逐其後。繞其前而不勝，逐其後則宜勝矣，而又不勝，殊出意外。繡謂詡曰：「不用公言，果有此敗。」詡曰：「今可整兵再往追之。」奇語似戲。繡與表俱曰：「今已敗，奈何復追？」詡曰：「今番追去，必獲勝。如其不然，請斬吾首。」其所以必勝之故，且不說出。繡信之。虧他信。劉表疑慮，不肯同往。繡乃自引一軍往追，繡乃深信詡言，詡所以不忍棄之也。操兵果然敗，軍馬輜重連路散棄而走。不敘戰，只敘敗，省筆。○曹兵一敗之後，忽得兩勝；兩勝之後，又復一敗：令讀者閃爍不測。繡正往前追趕，忽山後一彪軍擁出，此處且不說是何軍，留在後文補出。敘法變幻。繡不敢前追，收軍回安衆。劉表問賈詡[00702]曰：「前以精兵追退兵，而公曰必敗；後以敗卒擊勝兵，而公曰必克：究竟悉如公言。何其不同而皆驗？願公明教我。」讀者亦亟欲請教。詡曰：「此易知耳。將軍雖善用兵，非曹操敵手。操軍雖敗，必有勁將後殿，以防追兵，我兵雖銳，不能敵之，故知必敗。夫操之急於退兵者，必因許都有。既破我追軍之後，必輕車速回，不復。我乘其不，而更追之，故能勝。」必敗必勝之故，至此方說明，蓋前之追在曹操料中，後之追不在曹操料中也。鑿鑿而談，了了如見。劉表、張繡俱服其高。不特表、繡服之，即曹操當亦服之。詡勸表回荊州，繡守襄城，以唇齒。兩軍各散。且說[00703]曹操正行間，聞報後軍繡所追，急引衆將回身救應。補敘前文所未及，好。只繡軍已退。敗兵回告操曰：「若非山後這一路人馬阻住中路，我等皆被擒矣。」數語於敗軍口中點綴得好。操急問何人。那人綽槍下馬，拜曹操，乃鎮威中郎將，江夏平春人，姓李，名通，字文達。至此方敘出姓名。操問何來。通曰：「近守汝南，聞丞相與張繡、劉表戰，特來接應。」操喜，封之建功侯，守汝南西界以防表、繡。忽然來，隨即去，總不費筆墨。李通拜謝而去。操還許都，表奏孫策有功，封討逆將軍，賜爵吳侯。遣使齎詔江東，諭令防剿劉表。操回府，衆官參畢，荀彧[00704]問曰：「丞相緩行至安衆，何以知必勝賊兵？」讀者也要請教。操曰：「彼退無路，必將死戰，吾緩誘之而暗圖之，是以知其必勝。」昔日書中所言，至此纔說明。○前有賈詡論兵，此又有曹操論兵，可當兵書一則。荀彧拜服。郭嘉入，操曰：「公來何暮？」嘉袖出一白操曰：「袁紹使人致丞相，言欲出兵攻公孫瓚，特來借糧借兵。」操曰：「吾聞紹欲圖許都，今吾，別生他議。」遂拆觀之，其詞意驕慢。隋李密緻書於李淵，詞意驕慢，淵卑詞荅之。今紹正與密相類。乃問嘉曰：「袁紹如此無狀，吾欲討之，恨力不及，如何？」嘉曰：「劉、項之不敵，公所知。隱然以高祖待操。高祖惟智勝，[00705]項羽雖強，終所擒。今紹有十敗，公有十勝，妙論。紹兵雖盛，不足懼：紹繁禮多儀，公體任自然，此道勝；大英雄不拘細節。紹自謂四世三公，故以繁禮爲家數。不知太原公子，固自不衫不履也。紹以逆動，公以順率，此義勝；挾天子以令諸侯，其名固順。桓、靈以來，政失於寬，紹以寬濟，公以猛糾，此治勝；前有子產治鄭，後有孔明治蜀，皆是猛以濟寬。紹外寬內忌，所任多親戚，公外簡內明，用人惟才，此度勝；如袁紹爲盟主時，不責袁術之羈糧；而曹操用兵，能獎于禁而責夏侯也。紹多謀少決，公得策輒行，此謀勝；此袁、曹第一優劣處。紹專收名譽，公以至誠待人，未必。此德勝；操外雖誠而內實詐，算不得德。紹恤近忽遠，公慮無不周，此[00706]仁勝；操何仁之有？但當曰才勝耳。紹聽讒惑亂，公浸潤不行，此明勝；紹每疑田豐、沮授，而操深信郭嘉、荀彧是也。紹是非混淆，公法度嚴明，此文勝；繁禮多儀不是文，法度嚴明乃真文。紹好虛勢，不知兵要，公以少克衆，用兵如神，此武勝。如後文袁紹馳檄討操，乃頓兵不進；而操能以十萬之衆，破紹兵八十萬是也。公有此十勝，於以敗紹無難矣。」總結一句。○上文只說操之十勝，而紹之十敗已舉於中。操笑曰：「如公所言，孤何足以當之！」荀彧曰：「郭奉孝十勝十敗之說，正與愚相合。紹兵雖衆，何足懼耶！」嘉曰：「徐州呂布，實心腹患。今紹北征公孫瓚，我當乘其遠出，先取呂布，掃除東南，然後圖紹，乃上計。[00707]否則我方攻紹，布必乘虛來犯許都，害不淺。」數陳十勝十敗之後，讀者必將謂攻紹矣，乃忽欲捨紹而攻布，殊出意表。操然其言，遂議東征呂布。荀彧曰：「可先使人往約劉，待其回報，方可動兵。」爲後漏書伏線。操從之，一面發與玄德，一面厚遣紹使，奏封紹將軍、太尉，兼都督冀、青、幽、并四州，密荅之云：「公可討公孫瓚。吾當相助。」奸巧。紹得喜，便進兵攻公孫瓚。便是謀之不勝。且說呂布在徐州，每當賓客宴會之際，陳珪父必盛稱布德。待呂布只須如此。陳宮不悅，乘間告布曰：「陳珪父面諛將軍，其心不可測，宜善防之。」凡面諛人者，必腹算人者也。陳珪父子便[00708]是榜樣。布怒叱曰：「汝無端獻讒，欲害好人耶？」聞忠言則怒爲獻讒，聞諛言則信爲好人：奉先殊屬夢夢。雖然，世之如奉先者正復不少也。宮出歎曰：「忠言不入，吾輩必受殃矣！」意欲棄布他往，却不忍，恐被人嗤笑。此時若去，誰來笑你？不能引決，爲可笑耳。乃終日悶悶不樂。一日，帶領數騎去沛地面圍獵解悶，忽官道上一騎驛馬，飛奔前去。如此穿插接遞，妙有情致。宮疑之，棄圍場，引從騎從路趕上。「從小路」三字細甚，正對上「官道」二字說也。問曰：「汝是何處使命？」那使者知是呂布部下人，慌不能荅。好。陳宮令搜其身，得玄德回荅曹操密一封。前日曹操密書，是玄德後堂取去；今日玄德回書，是陳宮半路得來。究竟前未見回札，今未見[00709]來柬，總各看得一半耳。宮即連人與，拿呂布。布問其故。來使曰：「曹丞相差我往劉豫州處下，今得回，不知中所言何。」使者差矣，那裏有寄書的反瞞著魚雁？○前慌不能荅，此亦荅猶不荅。布乃拆細看，陳宮不先拆，候呂布手拆，俱細甚。略曰：
奉明命欲圖呂布，敢不夙夜用心。但兵微將少，不敢輕動。丞相興師，當前驅。謹嚴兵整甲，專待鈞命。
呂布，罵曰：「操賊焉敢如此！」遂將使者斬首。先使陳宮、臧霸、結連泰山寇孫觀、吳敦、尹禮、昌豨，音希。絕了假皇帝，連結真強盜。東取山東兗[00710]州諸郡。令高順、張遼取沛城，攻玄德。令宋憲、魏續西取汝、潁。布自總中軍，路救應。本是操欲攻布，却反致布先發作，又出意表。且說高順等引兵出徐州，將至沛。有人報知玄德，玄德急與衆商議。孫乾曰：「可速告急於曹操。」玄德曰：「誰可去許都告急？」階下一人出曰：「某願往。」視之，乃玄德同鄉人，姓簡，名雍，字憲和，現玄德幕賓。玄德即修付簡雍，使星夜赴許都求援。此番莫又遇陳宮。一面整頓守城器具。玄德自守南門，孫乾守北門，雲長守西門，張飛守東門，令糜竺與其弟糜芳守護中軍。原來糜竺有一妹嫁與玄德[00711]次妻。玄德與他兄弟有郎舅之親，故令其守中軍保護妻。忙中又夾敘閒事，正見玄德託人不苟，不似呂布妻小之託於宋憲、魏續焉。高順軍至，玄德在敵樓上問曰：「吾與奉先無隙，何故引兵至此？」順曰：「你結連曹操，欲害吾主，今已露，何不就縛！」言訖，便麾軍攻城。玄德閉門不出。次日，張遼引兵攻打西門。雲長在城上謂之曰：「公儀表非俗，何故失身於賊？」壯士惜壯士。○爲後白門樓相救伏線。張遼低頭不語。好張遼。雲長知此人有忠義之氣，更不以惡言相加，亦不出戰。豪傑愛豪傑。遼引兵退至東門，張飛便出迎戰。早有人報知關公。關公急來東門看時，只[00712]張飛方出城，張遼軍已退。好張遼。飛欲追趕，關公急召入城。飛曰：「彼懼而退，何不追之。」關公曰：「此人武藝不在你我之下。因我以正言感之，頗有自悔之心，故不與我等戰耳。」好漢識好漢。飛乃悟，只令士卒堅守城門，更不出戰。却說簡雍至許都曹操，具言前。操即聚衆謀士議曰：「吾欲攻呂布，不憂袁紹掣肘，只恐劉表、張繡議其後耳。」提照前文。荀攸曰：「人新破，未敢輕動。呂布驍勇，若更結連袁術，縱橫淮、泗，急難圖矣。」表與繡合不足慮，布與術合深足憂。郭嘉曰：「今可乘其初叛，衆心未附，疾往擊之。」操從其言。即命夏侯惇與[00713]夏侯淵、呂虔、李典領兵五萬先行，自統軍陸續進發，簡雍隨行。敘事細甚。早有探馬報知高順。順飛報呂布。布先令侯成、郝萌、曹性引百餘騎接應高順，使離沛城十里去迎曹軍，自引軍隨後接應。玄德在沛城中高順退去，知是曹家兵至，乃只留孫乾守城，糜竺、糜芳守家，自己却與關、張公，提兵盡出城外，分頭下寨，接應曹軍。空城出屯是失著。却說夏侯惇引軍前進，正與高順軍相遇，便挺槍出馬搦戰。高順迎敵。兩馬相交，戰有四五十合，高順抵敵不住，敗下陣來。惇縱馬追趕，順繞陣而走。惇[00714]不捨，亦繞陣追之。陣上曹性看，暗地拈弓搭箭，覷得親切，一箭射去，正中夏侯惇左目。惇叫一聲，急用手拔箭，不想連眼珠拔出。好痛也。乃呼曰：「父精母血，不可棄！」遂納於口內啖之。惇此時面上一眼，腹中一眼；一眼外觀，一眼內視。己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矣。○若云「父精母血」，雖然自吃自，還算吃爹娘。仍復提槍縱馬，直取曹性。性不及提防，早被一槍搠透面門，曹性面上反多一眼矣。死於馬下。兩邊軍士者，無不駭然。夏侯惇既殺曹性，縱馬便回。高順從背後趕來，麾軍齊上，曹兵敗。夏侯淵救護其兄而走，呂虔、李典將敗軍退去濟北下寨。高順得勝，引軍回[00715]擊玄德。恰好呂布軍亦至，布與張遼、高順分兵路，來攻玄德、關、張寨。正是：
啖睛猛將雖能戰，中箭先鋒難久持。
未知玄德勝負如何，且聽下文分解。[007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