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唐黃文若言:「南徐刁氏字鱗游,十歲賦竹馬詩云:『兒騎竹作驊騮,猶走東西意未休。我已童心無一在,十年渾付水東流。』後十歲果卒。客有誌其墓者,以比李長吉。」蓋文章早成,古人有之,然亦天所忌。
道士林靈素,以方術顯於時。有附之而得美官者,頗自矜有驕色。或戲作靈素畫像詩云:「當日先生在市廛,世人那識是眞仙?只因學得飛昇後,雞犬相隨上天。」
「紅燭秋光冷畫屏,輕羅扇撲流螢。瑶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此一詩,杜牧之、王建集中皆有[00029]之,不知其誰所作。以余觀之,當是建詩耳。蓋之詩,其清婉略相似,而牧多險側,建多平麗,此詩蓋清而平者。
「西京作斤賣,五谿無人採。」此高力士詩。魯直作食筍詩,云:「尚想高將軍,五谿無人採」是。張文潛作薺羹詩,乃云:「論斤上國何曽飽,旅食江城日至前。嘗慕藜羹最清好,固應加糝愧吾緣。」則是高將軍所作,乃薺詩耳,非筍詩。公同時,而用不同如此,不知其故何。
承議郎任隨成,字師心,劉景文甥。嘗謂余言,景文昔忻州守,間數日,率一謁晉文公祠。旣至祠下,必與神偶語,乆之乃出。文公亦時時來謁景文,景文閉[00030]閭若與客語者,則神之至。一日,於廣坐中謂一掾曰:「天帝當來召君,我亦當繼徃。」坐客皆相視失色,已而掾果無疾而逝,劉亦相繼而亡去。後一日,死而復甦,起作詩,乃復就瞑。其一云:「中宮在天半,其上乃吾家。紛紛鸞鳳舞,徃徃芝木華。揮手謝世人,聳身入雲霞。公暇詠天海,我非世人嘩。」其云:「仙都非世間,天神繞樓殿。高低霞霧勻,左右虬龍徧。雲車山嶽聳,風鼙天地擅。從茲得舊渥,萬物毫端變。」其云:「從來英傑自銷磨,好笑人間更多。艮上巽宮進發,千車安穩渡銀河。」詩成,謂其家人曰:「吾今掌雷部中,不復世間人矣。」
馮均州余言,頃年平江府雍熙寺,每深夜月明,有[00031]婦人歌詞於廊廡間者,就之不。其詞云:「滿目江山憶舊遊,汀洲花草弄春柔。長亭艤住木蘭舟。好夢易隨流水去,芳心空逐曉雲愁。行人莫上望京樓。」或有聞而之者,姑蘇士慕容嵓卿而驚曰:「君何從得此詞?」客語之故,嵓卿悲歎,乆之,曰:「此余亡妻之詞,無知之者。」明日視之,乃其妻旅襯所在。
梁景德寺峨眉院,壁間有呂洞賔題字。寺僧相傳,以謂頃時有蜀僧號峨眉道者,戒律甚嚴,不下席者十年。一日,有布衣青裘,昂然一偉人來,與語良乆,期以明年是日復相於此,願少待。明年是日,日方午,道者沐浴端坐而逝。至暮,偉人果來,問道者安在,曰亡矣。偉人歎息良乆,忽復不。明日數語[00032]於堂側壁間絕高處,其語云:「落日斜,西風冷。幽人今夜來不來,教人立盡梧桐影。」字畫飛動,如翔鸞舞鳳,非世間筆。宣和間,余遊京師,猶及之。
李京兆諸父中,有一人嘗博守者,不得其名,其人極廉介。一日,迓監司於城門,吏報酉時,守亟命閉關。已而使者至,不得入,相與語於門隙。使者請入,曰:「法當閉鑰,不敢啟關。」請以詰朝奉迎。京遞至,發緘視之。中有家問,即令滅宮燭,取私燭閱。閱畢,命秉官燭如初。當時遂有「閉關迎使者,滅燭看家」之句。廉白之節,昔人所高,矯枉太弊,則其弊遂至於此。
東坡在黃州時,嘗赴何秀才會,食油果甚酥。因問主人,此名何。主人對以無名。東坡問甚酥,坐客[00033]皆曰:「是可以名矣。」潘長官以東坡不能飲,每設醴,坡笑曰:「此必錯著水。」他日忽思油果,作詩求之云:「野飲花前百無,腰間唯繫一葫蘆。已傾潘錯著水,更覓君家甚酥。」李端叔嘗余言,東坡云:「街談市語,皆可入詩,但要人鎔化耳。」此詩雖一時戲言,觀此亦可以知其鎔化之功。
唐人作樂府者甚多,當以張文昌第一。近時高郵王觀亦可稱,而人不甚知。觀嘗作遊俠曲云:「雪擁燕南道,酒闌中夜行。千里不讎,怒須如立釘。出門氣吹霧,南山雞未啼。腰間解下聶政刀,袖中擲下朱亥椎。冷笑邯鄲乳口兒。」此篇詞意,似李太白,恨未入文昌之室耳。至莫惱翁篇云:「轂𡸁?乾穗豆𡸁?角,兩足[00034]年登不勝樂。烏巾紫領銀鬚長,白酒滿盆翁自酌。翁醉不知秋色涼,兒捋翁鬚孫撼牀。莫惱翁,翁年已高百慵。」遂與文昌爭衡矣。
本朝樂府,當以張文潛第一。文潛樂府刻意文昌,徃徃過之。頃在南都,倉前村民輸麥行,余嘗其親藁,其後題云:「此篇效張文昌,而語差繁。」乃知其喜文昌如此。輸麥行云:「余過宋,倉前村民輸麥,止車槐陰下,其樂洋洋。晚復過之,則扶車半醉,相招矣。感之,因作輸麥行,以補樂府之遺。『場頭雨乾場地白,老稚相呼打新麥。半倉廩半輸王,免教縣吏相催廹。羊頭車毛布囊,淺泥易涉登前岡。倉頭買券槐陰涼,清嚴宮吏兩平量。出倉掉臂呼同伴,旗亭酒[00035]美單衣換。半醉扶車路涼,月出到家妻具飯。一年從此皆閑日,風雨閉門公畢。射狐𦊨?兎歲蹉跎,百壺社酒相經過。』」
元微之作李白優劣論,謂太白不能窺杜甫之藩籬,况堂奧乎?唐人未嘗有此論,而稹始之。至退之云:「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羣兒愚,那用故謗。」則不復優劣矣。洪慶善作韓文辨證,著魏道輔之言,謂退之此詩微之作。微之雖不當自作優劣,然指稹愚兒,豈退之之意乎?黃師是赴浙憲,東坡與之姻家,置酒餞其行,使朝雲侍飲。坐間賦詩,有「綠衣有公言」之句。後人乃謂綠衣官,猶惜其不留,是有公言。時朝雲語師是曰:「他人皆進用,而君數補[00036]外,何?」是謂公言。而「綠衣」則東坡指朝雲。
呂舍人作江西宗派圖,自是雲門、臨濟始分矣。東坡寄由云:「贈君一籠牢收取,盛取東軒長老來。」則是東坡、由師兄弟。陳無己詩云:「鄉來一瓣香,敬曽南豐。」則陳無己承嗣鞏和尚何疑。余嘗以此語客,林下一笑,無不撫掌。
古今詩人,多喜效淵明體者,如和陶詩非不多,但使淵明愧其雄麗耳。韋蘇州云:「霜露悴百草,而菊獨妍華。物性有如此,寒暑其奈何。掇英泛濁醪,日入會田家。盡醉茅簷下,一生豈在多。」非唯語似,而意亦太似。蓋意到而語隨之。
頃歲朝廷多,郡縣不頒暦,所至晦朔不同。朱希眞[00037]避地廣中,作盡行一詩云:「藤州月作盡,梧州月作盡。哀哉官暦今不頒,憶昔昇平淚成陣。我今何異桃源人,落葉秋花作春。但恨未能與世隔,時聞喪亂空神。」與夫「山中無暦日,寒盡不知年」,無間然矣。
江淮間有水禽號魚虎,翠羽而紅首,顏色可愛,人罕識之。崔德符通羊道中詩所謂「翠裘錦帽初相識,魚虎彎環略岸飛」是。余至興國數月,郡去通羊百里,猶未及識,詢之土人,亦無識者,每誦德符詩,想象一而已。
張文潛中興碑詩,可謂妙絕今古。然「潼關戰骨高於山,萬里君王蜀中老」之句,議者猶以肅宗即位靈武,[00038]明皇旣而自蜀,不可謂老於蜀。雖明皇有老於劒南之語,當須說此意則可,若直謂老於蜀則不可。揚雲好著,固已誚於當世,後之議者紛然,徃徃詞費而意殊不盡。唯陳去非一詩,有譏有評,而不出四十字:「揚雄平生,肝腎間雕鐫。晚於玄有得,始悔賦甘泉。使雄早悟,亦何於玄。賴有一言善,酒箴眞可傳。」後之議雄者,雖累千萬言,必未能出諸此。
栁厚別弟宗一詩云:「零落殘紅倍黯然,雙𡸁?別淚越江邊。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年。桂嶺瘴來雲似墨,洞庭春盡水如天。欲知此後相思夢,長在荊門郢樹煙。」此詩可謂妙絕一世,但夢中安能郢[00039]樹煙,煙字只當用邊字,蓋前有江邊故耳。不然,當改云「欲知此後相思處,望斷荊門郢樹煙」,如此却似穩當。
汪內相將赴臨川,曽吉父以詩送之,有「白玉堂中曽草詔,水晶宮裏近題詩」之句。韓蒼改云:「白玉堂深曽草詔,水晶宮冷近題詩。」吉父聞之,以蒼一字師。
栁厚與浩初上人看山詩云:「海畔尖山似劒鋩,秋來處處割愁腸。若化得身千億,散上峯頭望故鄉。」議者謂厚南遷,不得無罪,蓋未死而身已在刀山矣。
杜美北征詩云:「海圖拆波濤,舊繡移曲折。天吳及[00040]紫鳳,顚倒在短褐。」可謂窮矣。及賦韋偃畫古松詩,則云:「我有一疋好東絹,重之不減錦繡段。已令拂拭光零亂,請君放筆直榦。」美乃有餘絹作畫材,何?余嘗戲作詩,示少陵云:「百尺寒松老榦枯,韋郎筆妙古今無。何如莫掃鵞谿絹,留取天吳紫鳳圖。」使少陵尚無恙,當我一捧腹。
今日校譙國集,適此兩卷皆公在宣城時詩。某兒時,先人以公眞藁指示,某是時已能成誦。今日讀之,如數十年前故人,終是面熟。但句中時有與昔時所不同者,必是痛遭俗人改易爾。如病起一詩云:「病來乆不上層臺,謂宣城疊嶂雙溪也。牎有蜘蛛徑有苔。多少山梅樹,未開齊待主人來。」此篇最竒絕。今乃[00041]改云:「報園花莫惆悵,故教太守及春來。」非特意脉不倫,然亦是何等語。如「櫻桃欲破紅」改作「綻紅」,「梅粉初墜素」改作「梅葩」。殊不知綻葩字,是世間第一等惡字,豈可令入詩來。喜雨晴詩云:「豐穰未可期,疲瘵何日起。」乃易「疲瘵」「瘦飢」,當時果有瘦飢字,此老則段窘。
竹坡老人詩話卷第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