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洙序曰：杜甫，字美，襄陽人，徙河南鞏縣。曽祖依藝，鞏令。祖審言，膳部員外郎。父閑，奉天令。甫少不羈，天寶中獻賦，召試文章，授河西尉，辭不行，改右衛率府胄曹。天寶末，以家避亂鄜，獨轉陷賊中。至德載，竄鳳翔，謁肅宗，授左拾遺，詔許至鄜迎家。明年收京，扈從還長安。房琯罷相，甫上疏論琯有才，不宜廢免。肅宗怒，貶琯邠州刺史，出甫華州司功。屬關輔饑亂，棄官之秦州，居成州同谷，自負薪採梠，餔糒不給。遂入蜀，卜居成都浣花里，復適東川。久之，召𥙷?京兆府功曹，以道阻不赴，欲如荆楚。上元年，聞[00003]嚴武鎮成都，自閬挈家往焉。武朝廷，甫浮遊左蜀諸郡，往來非一。武再鎮兩川，奏節度參謀、檢校工部員外郎，賜緋。永泰元年夏，武卒，郭英乂代武。崔旰殺英乂，楊琳、柏正節舉兵攻旰，蜀亂。甫逃至梓州。亂定，成都，無所依，乃泛江遊嘉、戎，次雲安，移夔州。曆年春，下峽至荆南，次公安，入湖南，溯沿湘流，遊衡山，寓居耒陽。嘗至嶽廟，阻暴水，旬日不得食。耒陽聶令知之，自具舟迎還。五年夏，一夕醉飽，卒，年五十九。觀甫詩與唐實録，猶槩迹，比新列傳，彼踳駮。傳云：「召試京兆兵曹。」而集有官定後戲贈詩，注云：「𥘉受河西尉，辭，改右衛率府冑曹。」傳云：「遁赴河西，謁肅宗於彭原。」而集有喜逹行在詩，注云：「自京竄至鳳翔。」傳云：「嚴武卒，乃遊東蜀，依[00004]高適。旣至而適卒。括適自東川入朝，拜右散騎常侍，乃卒。」又集有忠州聞高常侍亡詩。傳云：「扁舟下陜，未維舟，而江陵亂，乃遊襄衡」，而集有居江陵及公安詩至多。傳云：「甫永㤗二年卒，而集有大曆五年正月追酬高蜀州詩及别題大曆年者數篇。」甫集初六十卷，今祕府舊藏通人家所有稱、集者，皆亡逸之餘，人自編摭，非當時第叙矣。蒐裒中外，凡九十九卷，古本卷，蜀本十卷。集略十五卷，樊晃序；集六卷，孫光憲序；十卷，鄭文寶序；少陵集十卷，别題集卷，孫僅一卷，雜編卷。除其重複，定取千四百有五篇，凡古詩百九十有九，近體千有六。起太平時，終湖南所作，視居行之次，若歲時先後，分十八卷。别録賦筆雜著十九篇，卷，合十卷。意兹未可謂盡，他日有得，尚副益諸。寶元年十月王原叔記。[00005]
胡氏序曰：「草堂先生，謂美。草堂，美之故居，因其所居而號之曰『草堂先生』。先生自同谷入蜀，遂卜成都浣花江上萬里橋之西，草堂以居焉。唐之史記前後抵捂，先生至成都之年月不可考。其後先生寄題草堂云：「經營上元始，斷手寶應年。」然則先生之來成都，殆上元之初乎？嚴武入朝，先生送武至巴西，遂如梓州。蜀亂，乃之閬州，將遊荆楚。會武再鎮兩川，先生乃自閬州挈妻草堂。武辟先生參謀。武卒，蜀亂，先生去之東川，移居夔州，遂下荆渚，溯沅湘，上衡山，卒於耒陽。先生以詩鳴於唐，凡出處去就，動息勞佚，悲歡憂樂，忠憤感激，好賢惡惡，一於詩，[00006]讀之可以知其世，學士夫謂之「詩史」。其所遊歷，好者隨處刻其詩於石。及至成都，則闕然。先生之故居，松竹荒凉，略不可記。今丞相吕公鎮成都，復作草堂於先生之舊址，繪先生之像於其上，假符於此，乃録先生之詩，刻石置於草堂之壁間。先生雖去此，而其詩之意有在於是者，亦附其後，庶幾好者於以考先生去來之迹云。元祐庚午，資政殿學士、中夫知成都軍府胡。 序
王彦輔序曰：唐興，承陳、隋之遺風，浮靡相矜，莫崇理致。開元之間，去雕篆，黜浮華，稍裁以雅正，雖絺句繪章，人得一槩，爭各所長。如羹元酒者，則薄滋味；如[00007]孤峰絶岸者，則駭廊廟；穠華可愛者乏風骨，爛然可珍者多玷缺。逮至美之詩，周情孔思，千彙萬狀，茹古涵今，無有端涯，森嚴昭煥，若在武庫戈戟布列，蕩人耳目，非特意語天出，尤工於用字，故卓然一代冠，而歷世千百，膾灸人口。予每讀其文，竊苦其難曉，如義鶻行「巨顙拆老拳」之句，劉夢得𥘉?亦疑之，後覽石勒傳，方知其所自出。蓋其引物連類，掎摭前，往往而是。韓退之謂「光𦦨?萬丈長」，而世號「詩史」。信哉！予時漁獵部，嘗妄注緝，且十得五六。官遊南北，因循中輟。投老挂冠，杜門家居，日以無，行樂之暇，不度蕪淺，旣次其韻，因閲舊注，惜不忍去，搜考所知，[00008]再加鐫釋。然予不幸病目，無與乎簡牘之觀，遂命澂洎孫端仁參夫討繹，俾之編綴，用償夙志。尚愧孤陋，未臻詳盡。在昔聖人猶曰：「有所不知，丘蓋闕如。」顧惟聞之寡，兹所不免，但藏篋中，以貽來裔，非敢示諸博古之君。按鄭文寶少陵集，張逸之序。有蜀本十卷。自王原叔内相再編定杜集十卷後姑蘇守王君玉得原叔家藏於蘇州進士何瑑、丁脩處，及今古諸集，相與參考，乃曰：「義有兼通者，亦存而不敢削。」故予之所注，以蘇本正云。時洪宋八葉，明天之在御，政和紀元之祀，下元日序。
嘉興魯訔序曰：騷人雅士，同知祖尚少陵，同欲模楷[00009]聲韻，同苦其意律深嚴難讀。余謂少陵老人，𥘉?不艱澀左隱以病人，其平易處，有賤夫老婦所可道者。至其深純宏妙，千古不可追跡，則序穩實，立意渾，遇物冩難狀之景，紓情出不說之意，借古的確，感時深遠，若江海浩漾，風雲蕩汨，蛟龍黿鼉出没其間，而變化莫測，風澄雲霽，象緯回薄，錯峙偉麗，細無不可觀。離而序之，次其先後，時危平，俗媺惡，山川夷險，風物明晦，公之所寓舒局，皆可槩。如陪公杖屨而遊四方，數百年間，猶對面語，何患於難讀邪？名公巨儒，譜叙注釋，是不一家，用意率過，異說如蝟。余因舊集略加編次，以古詩近體一其後先，摘諸家之[00010]善，有考於當時實及地理𡻕?月，與古語之的然者，聊注其下。若其意律，乃詩之六經，神會意得，隨人所到，不敢易而言之。叙次旣倫，讀之者如親罹艱𣗥?虎狼之慘，可驚愕；目與時甿庶被削刻、轉塗炭，可憫；因感公之流徙，始而適，中而瘁，卒至於少年輩侮，怱以訖死，可。紹興癸酉五月晦日，丹丘冷齋序。
鄭卬序曰：讀少陵詩，如馳騖晉楚之郊。以言其高，則鄧林千巖，楩楠𣏌?梓，扶疏摩雲；以言其深，則溟波萬頃，蛟龍黿鼉，徜徉排空。拭眦極目，方且心駭神悸，莫知所以。若其甄别名狀，實難功。韓退之推其「光熖[00011]萬丈長」，殆謂是矣。國家追復、祖宗成憲，學者以聲律相飭，少陵矩範，尤時尚。於其淹貫羣，比類賦象，渾㴠天成，奇文險句，厭人目力，讀者未始不以搜尋訓切病。卬近因與友質問，爰就隱奥處著音義。至夫人物、地理、古今傳志，咸極討論，施之新學，不亦可乎？時紹興改元，歲次辛亥，長至後五日，長樂鄭卬序。
王安石序曰：予考古之詩，尤愛杜甫氏作者，其辭所從出，一莫知窮極，而病未能學。世所傳已多，計尚有遺落，思得其完而觀之。然每一篇出，自然人知非人之所能，而之者惟其甫，輒能辯之。予之令[00012]鄞，客有授予古之詩世所不傳者百餘篇，觀之，予知非人之所能，而之實甫者，其文與意之著。然甫之詩，其完於今者，自予得之。世之學者，至乎甫而後詩，不能至，要之不知詩焉爾。嗚呼！詩其難，惟有甫哉！自洗兵馬下，序而次之，以示知甫者，且用自發焉。皇祐壬辰五月日，臨川王安石序。
温陵宋宜序曰：詩之言生乎志，而言之聲出乎情。自「變風」作，而志之形於言，與夫情之發於聲者，雖感憤憂思之成文，而尚可以和金石、諧律吕，而聖人之所取。及夫先王之澤竭，雖有作者，浮虚之相矜，綺靡之相勝，而無復風雅之正矣。唐之時，以詩鳴者最[00013]多，而杜美逈然特異，相望數千載之間，而獨得古人之體。其詞曲而中，其意肆而隱，雖怪奇偉麗，變態百出，而一之於法度，不幾於古之言志而詠情者歟？惜乎遒人之不采，而美不知於上，愈窮而愈工。然世之所傳，尚有遺落而不完。頃者，處士孫正之得所未傳百篇，而丞相荆公繼得之，增多焉。及觀内相王公所校全集，比於公，互有詳略，皆從而之序。故美之詩，僅完。近世取士，壹於經術，而風騷之學，有所不暇。雖幽居閑放之人，時或諷味，而皆鄙俚陳近之辭，求其知美者，蓋寡矣。豈美之詩深遠而難知邪？抑其篇章之浩博而難窮考[00014]邪？今兹退休田里，始得陳君浩然授予美詩一編，乃取其古詩、近體，析而類之，使學者悦其昜覽，得以沿其波而討其源。予嘉陳君有志於詩，而惟美之嗜，則可謂篤於詩學者矣。因其請而之序云。元豐五年月十日序。
孫僅序曰：五常之精，萬象之靈，不能自文，必委其精、萃其靈於偉傑之人，以渙發焉。故文者，天地真粹之氣，所以君五常、母萬象。縱出横飛，疑無涯隅，表乾裏坤，深入隱奥，非夫腹五靈精，心萬象靈，神合𡨋?會，則未始得之。夫文名一，而所以用之者，謀、勇、正之謂。謀以始意，勇以作氣，正以全道。苟意亂[00015]思率，則謀沮矣；氣萎體瘵，則勇喪矣；言蒭辭蕪，則正塞矣。是者，迭相羽翼，以濟乎用。則氣淳而長，剥則氣散而涸。中古而下，文道繁富，風若周，騷若楚，文若西，咸角然天出，萬世之衡軸。後之學者，瞽實聾正，不守其根而好其葉，由是日誕月艶，蕩而莫返。曹、劉、應、楊之徒唱，沈、謝、徐、庾之徒和之，爭柔鬥葩，聯組擅繡，萬鈞之重，爍錙銖，真粹之氣，殆將滅矣。洎夫之，剔陳梁，亂齊宋，抉晉魏，瀦其淫波，遏其煩聲，與周、楚、西相準的。其夐邈高聳，則若鑿太虚，嗷萬籟；其馳驟怪駭，則若仗天策而騎箕尾；其首截峻整，則若儼鈎陳而界雲。樞機日月，開闔雷電，[00016]昂昂然神其謀，挺其勇，握其正，以高視天壤，趨入作者之域，所謂真粹氣中人。公之詩，支而六家：孟郊得其氣熖，張籍得其簡麗，姚合得其清雅，賈島得其奇僻，杜牧、薜能得其豪健，陸龜蒙得其贍博，皆出公之奇偏爾，尚軒軒然自號一家，爀世烜俗。後人師擬不暇，矧合之乎？風騷而下，唐而上，一人而己。是知唐之言詩，公之餘波及爾。於戲！以公之才，宜器任，而顛寇虜、汨没蠻夷者，屯於時耶？戾於命耶？將天嗜厭代，未使斯文振耶？雖道振當世，而澤化後人，斯不朽矣。因覽公集，輒洩其憤以之。
王琪曰：近世學者爭言杜詩，愛之深者，至剽掠句語，[00017]迨所用險字而模畫之，沛然自以絶洪流而窮深源矣。人人購其亡逸，多或百餘篇，少或數十句，藏去矜，復自以有得。翰林王君原叔尤嗜其詩，家素畜先唐舊集，及採祕府名公之室，天下士人所有得者，悉編次之，具于記，於是杜詩無遺矣。美博聞稽古，其用非老儒博士罕知其自出，然缺久矣，後人妄改而𥙷?之者衆，莫之遏。非原叔多得其真，害矣。美之詩詞有近質者，如「麻鞋見天子」，「垢膩脚不韈」之句。所謂轉石於千仞之山，勢。學者尤效之而過甚，豈遠者難窺乎？然夫之删詩，至于檜曹國，寺人女之詩，苟中法度，或取而弦歌。善言詩者，豈拘於[00018]人哉？原叔雖自編次，余病其卷帙之多而未甚布。暇日與蘇州進士何君瑑、丁君脩得原叔家藏及今古諸集，聚于郡齋而參考之，月而後已。義有兼通者，亦存而不敢削，閲之者，固有淺深。而吴江邑宰河東裴君煜取以覆視，乃益精密，遂鏤于板，庶廣其傳。或俾余序于篇者，曰：「如原叔之能文稱于世，止作記于後，余竊慕之。且余安知美哉？」但本末不可闕，故槩舉以附于卷終。原叔之文，今遷于卷首云。嘉祐四年四月望日，姑蘇郡守太原王琪後記。
跋美詩并序。 鄭 卬
余讀李元賓𥙷?遺傳及韓退之題杜工部墳詩，[00019]皆自摭遺所載，疑非公所作。然曆、元和時之相去，猶未遠，不當與本集抵捂若是。抵後之好者託而質之。嘗攷美以曆五年四月，臧玠殺崔灌，由是避地入衡州。至耒陽，遊嶽祠，以水涉旬不得食，耒陽聶令具舟迎之，水漲遂泊方田驛，美詩以謝之。繼而沿湘流將適陽，暮秋秦，有詩别湖南幕府親友，豈以夏而溺死耒陽，復有此作。蓋其卒在潭岳間秋冬之際。元微之誌銘亦略本末，作史者惑於摭遺之說，遂有「牛炙白酒一宿卒」之語。信史之誤，余不可以不辨。長樂鄭卬謹跋。[00020]
杜美之於詩，實積衆家之長，適當其時而已。昔蘇武、李陵之詩，長於高妙；曹植劉公幹之詩，長於豪逸；陶潜阮籍之詩，長於沖澹；謝靈運鮑昭之詩，長於峻潔；徐陵庾信之詩，長於藻麗。於是美窮高妙之格、極豪逸之氣、包沖澹之趣、兼峻潔之姿、藻麗之態，而諸家之作所不及焉。然不集諸家之長，美亦不能獨至於斯，豈非適當其時故耶？孟曰：「伯夷，聖之清者；伊尹，聖之任者；柳下惠，聖之和者；孔，聖之時者。孔之謂集成。」嗚呼！美亦集詩之成者歟。
讀美詩 孫 何[00021]
世系留唐史，丘封寄耒山。高名落身後，遺集出人間。逸氣應天與，淳風自我還。鋒鋩堪定霸，徽墨可繩姦。進退軍令，廻旋馬六閑。楚詞休獨步，周雅合重删。李白從先逹，王維亦厚顔。庖刀盡餘刃，羿彀肯虚彎。聖域分中土，天樞奪要關。逍遥登禁闥，偃蹇下塵寰。麗思蘇幽蟄，神功鑿險艱。語成新體句，才折好官班。誰氏傳軒冕，何人得佩環。朱弦本疏越，黃鳥浪緜蠻。元白詞華窄，錢郎景象鏗。蜀峰愁杳杳，湘水浪潺潺。欲探驪頷，吾思擷虎斑。毛錐應穎脱，燕石竟疏頑。巴襲蘭兼菊，無嫌蒯與菅。南如有得，高躅願追攀。
美畫像 歐陽脩[00022]
風雅久寂寞，吾思其人。杜君詩之豪，來者孰比倫。生焉一身窮，死萬世珍。言苟可垂後，士無羞賤貧。
美畫像 王安石
吾觀少陵詩，與元氣侔。力能排天斡九地，壯顔毅色不可求。浩蕩八極中，生物豈不稠。醜妍巨細千萬殊，竟莫以何雕鎪。惜哉命之窮，顛倒不收。青衫老更斥，餓走半九州。瘦妻僵前仆後，攘攘盗賊森戈矛。吟哦當此時，不廢朝廷憂。嘗願天聖，臣各伊周。寧令吾廬獨破受凍死，不忍四海寒颼颼。屯悼屈止一身，嗟時之人死所羞。所以公畫，再拜涕泗流。惟公之心古亦少，願起公死從之遊。[00023]
讀美集 張伯玉
寂寞風騷主，先生第一材。詩魂躔斗壁，筆力撼蓬萊。運動天樞朽，奔騰地軸摧。萬蛟盤險句，千馬夾雄才。勢走岷峨盡，辭含混沌來。剖山無鵲石，傾廐盡龍媒。薦擢誇賦，飄零放一盃。艱難行蜀道，感激上燕臺。日月兵前没，江湖笑裏開。獨吟千載後，肝膽洗塵埃。
觀美畫像 楊 蟠
文光萬丈照詞林，獨步才難一代欽。塵土未淪今日貌，篇章空憶舊時心。寂寥冠劒無由作，零落丹青豈復吟。師法望公千載後，仰風歎感知音。
題美墳 唐韓愈撰[00024]
何人鑿開混沌殻，氣由來有清濁。孕其清者聖賢，鍾其濁者成愚樸。英豪雖没名猶嘉，不肖虚死如蓬麻。榮華一旦世俗眼，忠孝萬古賢人芽。有唐文物盛復全，名史册俱才賢。中間詩筆誰清新，屈指都無四五人。獨有工部稱全美，當日詩人無擬倫。筆追清風洗俗耳，心奪造化回陽春。天光晴射洞庭秋，寒玉萬頃清光流。我常愛慕如飢渴，不其面生閑愁。今春偶客耒陽路，淒慘去尋江上墓。召朋特地踏煙蕪，路入溪村數百步。招手借問騎牛兒，牧兒指我祠堂路。入門古屋四間，草茅緣砌生無數。寒竹珊珊揺晚風，野蔓層層纏庭户。升堂再拜心惻然，心欲虔[00025]啓不成語。一堆空土煙蕪裏，虚使詩人嘆悲起。怨聲千古寄西風，寒骨一夜沉秋水。當時處處多白酒，牛䏑如今家家有。飲酒食䏑今如此，何故常人無飽死。美當日稱才賢，聶侯待誠非喜。洎乎聖意再搜求，姦臣以此欺天。捉月走入千丈波，李白入水捉月。忠諫便沉汨羅底。屈原沉湘。固知天意有所存，賢所同一水。過客留詩千百人，佳詞繡句虚相美。墳空飫死已傳聞，千古醜聲竟誰洗。明時好古疾惡人，應以我意知終始。
美墓誌銘 唐元稹撰
叙曰：余讀詩至杜美，而知之有所總萃焉。始[00026]堯、舜時，君臣以賡歌相和，是後詩人繼作，歷夏、殷、周千餘年，仲尼緝拾選練，取其干預教化之尤者百篇，其餘無聞焉。騷人作而怨憤之態繁，然猶去風雅日近，尚相比擬。秦已還，採詩之官旣廢，天下妖謡民謳、歌頌諷賦、曲度嬉戲之詞，亦隨時間作。至武賦柏梁詩，而七言之體具。蘇卿、李少𡖖?之徒，尤工五言。雖句讀丈律各異，雅鄭之音亦雜，而詞意簡遠，指言情，自非有而，則文不妄作。建安之後，天下之士，遭罹兵戰，曹氏父鞍馬間文，往往横槊賦詩，其遒壯抑揚、冤哀悲離之作，尤極於古。晉世風槩稍存，齊、宋之間，教失根本，士以簡慢、歙習、舒[00027]徐相尚，丈章以風容、色澤、放曠、精清高，蓋吟冩性靈、流連光景之文，意氣格力，固無取焉。陵遟至於粱、陳，淫艶、刻飾、佻巧碎之詞劇，宋、齊之所不取。唐興，官學振，歷世之文，能者互出。而沈、宋之流，研練精切，穩順聲勢，謂之律詩。由是而後，文變之體極焉。然而莫不好古者遺近，務華者去實，效齊、梁則不逮於魏、晉，工樂府則力屈於五言，律切則骨格不存，閑暇則纖濃莫。至于美，蓋所謂上薄風騷，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顔、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矣。使仲尼考鍜其旨要，尚不知貴其多乎哉！苟以[00028]其能所不能，無可無不可，則詩人已來，未有如美者。是時山東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稱，時人謂之「李杜」。余觀其壯浪縱恣，擺去拘束，模冩物象，及樂府歌詩，誠亦差肩於美矣。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或千言，次猶數百，詞氣豪邁而風清調深，屬對律切而脱棄凡近，則李尚不能歷其藩翰，况壼奥乎？予嘗欲條析其文，體别相附，與來者之準，特病懶末就。適遇美之孫嗣業，啓美之柩，襄祔於偃師，途次于荆，雅知余愛言其父之文，拜余誌。辭不能絶，余因係其官閥而銘其卒葬云。係曰：晉當陽成侯姓杜氏，下十世而生依藝，令於鞏。依藝生審言，善詩，[00029]官至膳部員外郎。審言生閑，閑生甫。閑奉天令。甫字美，天寶中，獻禮賦，明皇奇之，命宰相試文，文善，授右衛率府胄曹。屬京師亂，步謁行在，拜左拾遺。𡻕?餘，以直言失，出華州司功，尋遷京兆功曹。劒南節度嚴武狀工部員外郎，參謀軍。旋棄去，扁舟下荆楚間，竟以寓卒。旅𣩵?岳陽，享年五十有九。夫人弘農楊氏女，父曰司農少𡖖?怡，四十九年而終。嗣曰宗武，病不克葬，殁，命其嗣業。嗣業貧，無以給喪，收什乞匄，焦勞晝夜，去美殁後餘四十年，然後卒先人之志，亦足難矣。銘曰： 維元和之癸巳，粤某月某日之佳晨，合窆我杜美於首陽之山前。[00030]嗚呼！千𡻕?而下，曰：「此文先生之古墳。」
美傳 皇朝宋 祁奉 敕撰
甫字美，少貧不自振，客吴、越、齊、趙間。李邕奇其材，先往之。舉進士不中第，困長安。天寶載，玄宗朝獻太清宫，饗廟及郊，甫奏賦篇。帝奇之，使待詔集賢院，命宰相試文章，擢河西尉，不拜，改右衛率府胄曹參軍。數上賦頌，因高自稱道，且言：「先臣恕、預以來，承儒守官十一世，迨審言，以文章顯中宗時。臣賴緒業，自七𡻕?屬辭，且四十年，然衣不蓋體，常寄食於人，竊恐轉死溝壑，伏惟天哀憐之。若令執先臣故，拔泥塗之久辱，則臣之述作，數不足鼓吹六經，至沈[00031]鬱頓挫，隨時敏給，楊雄、枚臯可企及。有臣如此，陛下其忍棄之？」會禄山亂，天入蜀，甫避走川。肅宗立，自鄜州羸服欲奔行在，賊所得。至德年，亡走鳳翔，上謁，拜左拾遺。與房琯布衣交，琯時敗陳濤斜，以客董廷蘭，罷宰相。甫上疏言：「罪細，不宜免臣。」帝怒，詔司雜問。宰相張鏑曰：「甫若抵罪，絶言者路。」帝解。甫謝，且稱：「琯宰相，少自樹立醇儒，有臣體，時論許琯才堪公輔，陛下果委而相之。勸其深念主憂，義形於色。然性失於間，酷耆鼓琴，廷蘭託琯門下，貧疾昏老，依倚能，惜人情一至玷污。臣歎其功名未就，志氣挫衄，覬陛下棄細録，所以冒死稱[00032]述，涉近訐激，違忤聖心。陛下赦臣百死，再賜骸骨，天下之幸，非臣獨蒙。」然帝自是不甚省録。時所在寇奪，甫家寓鄜，彌年艱窶，孺弱至餓死，因許甫自往省視。從還京師，出華州司功參軍。關輔饑，棄官去，客秦州，負薪採橡栗自給。流落劒南，結廬成都西郭。召𥙷?京兆功曹參軍，不至。會嚴武節度劒南東、西川，往依焉。武再帥劒南，表參謀，檢校工部員外郎。武以世舊，待甫甚善，親詣其家。甫之，或時不巾，而性褊躁傲誕，常醉登武牀，瞪視曰：「嚴挺之乃有此兒！」武亦暴猛，外若不忤，中銜之。一日，欲殺甫及梓州刺史章彝，集吏於門，武將出，冠鉤于簾，左右白其母，奔救[00033]得止，獨殺彝、武。崔盰等亂，甫往來梓、夔間。曆中，出瞿塘，下江陵，溯沅、湘以登衡山，困客耒陽，游嶽祠，水遽至，涉旬不得食，縣令具舟迎之，乃得還。令嘗饋牛炙、白酒，醉，一昔卒，年五十九。甫放曠不自檢，好論天下，高而不切。少與李白齊名，時號「李杜」。嘗從白及高適過汴州，酒酣登吹臺，慷慨懷古，人莫測。數嘗寇亂，挺節無所污。歌詩，時橈弱，情不忘君，人憐其忠云。
贊曰：唐興，詩人承陳、隋風流，浮靡相矜。至宋之問、沈佺期等，研揣聲音，浮切不差，而號「律詩」，競相襲沿。逮開元間，稍裁以雅正。然恃華者質反，好麗者壯違，人[00034]得一槩，皆自名所長。至甫，渾㴠汪茫，千彙萬狀，兼古今而有之。他人不足，甫乃厭餘，殘膏賸馥，沾丐後人多矣。故元稹謂「詩人以來，未有如美者。甫善陳時，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號『詩史』。」昌黎韓愈於文章慎許可，至歌詩，獨推曰：「李杜文章在，光熖萬丈長。」誠可信云。
遺𥙷?傳 皇宋李 觀 撰
唐杜甫美詩有全才，當時一人而已。洎失意，蓬走天下，由蜀往耒陽，依聶侯，不以禮遇之。美怱怱不怡，多遊市邑村落間，以詩酒自適。一日，過江上洲中，飲旣醉，不能復，宿酒家。是夕，江水暴漲，美驚[00035]湍漂泛，其尸不知落於何處。洎玄宗還南内，思美，詔天下求之。聶侯乃積空土於江上，曰：「美白酒牛炙脹飫而死，葬於此矣。」以此聞玄宗。吁！聶侯當以實對天。旣空之墳，醜以酒炙脹飫之。美有清才者，豈不知飫食多寡之分哉？詩人皆憾之，題美之祠，皆有感歡之意，知非酒炙而死。高顒宰耒陽，有詩曰：「詩名天寶，骨葬耒陽空。」雖有感，終不灼然。唐賢詩曰：「一夜耒江雨，百年工部墳。」獨韓文公詩全而明白，知美之墳空土，非因酒炙而死耳。[0003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