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對清。◇缺中秋詩,俟雪芹。
□□□ 開夜宴 發悲音
□□□ 賞中秋 得佳讖[01709]
話說尤氏從惜春處賭氣出來,正欲往王夫人處去。跟從的老嬤嬤們因悄悄的回道:「奶奶且別往上房去。纔有甄家的幾個人來,還有些東西,不知是作什麼機密。奶奶這一去恐不便。」尤氏聽道:「昨日聽你爺說,看邸報甄家犯罪,現今抄沒家私,調取進京治罪。怎麼有人來?」老嬤嬤道:「正是呢。纔來幾個女人,氣色不成氣色,慌慌張張的,想必有什麼瞞人的情是有的。」尤氏聽,便不往前去,仍往李氏這邊來。㌧前只有探春一語,過至此回用尤氏略陪點,且輕輕淡染出甄家故,此畫家未落墨之法。恰好太醫纔診脈去。李紈[01710]近日略覺精爽些,擁衾倚枕,坐在床上,正欲一人來說些閒話。因尤氏進來不似往日和藹可親,只呆呆的坐着。李紈因問道:「你過來這半日,可在別屋裡吃些東西沒有?只怕餓。」命素雲瞧有什麼新鮮點心揀來。尤氏忙止道:「不必,不必。你這一向病着,那裡有什麼新鮮東西。況且我不餓。」李紈道:「昨日他姨娘家送來的好麵,到是對碗來你喝罷。」說畢,便吩咐人去對。尤氏出神無語。跟來的丫頭媳婦們因問:「奶奶今日中晌尚未洗臉,這會趁便可淨一淨好?」尤氏點頭。李紈忙命素雲來取自己的妝奩。素雲一面取來,一面將自己的胭粉拿來,笑道:「我們奶奶就少這個。奶奶不嫌髒,這是我的,能着用些。」李紈道:「我雖沒有,你就該往姑娘們那裡取去。怎麼公然拿出你的來。幸而是他,若是別[01711]人,豈不惱呢。」尤氏笑道:「這何妨。自來我凡過來,誰的沒使過,今日忽然嫌髒?」一面說,一面盤膝坐在炕沿上。銀蝶上來忙代卸去腕鐲戒指,將一袱手巾蓋在下截,將衣裳護嚴。丫鬟炒豆兒捧一盆溫水走至尤氏跟前,只彎腰捧着。銀蝶笑道:「說一個個沒機變的,說一個葫蘆就是一個瓢。奶奶不過待咱們寬些,在家裡不管怎樣罷,你就得意,不管在家出外,當着親戚只隨着便。」尤氏道:「你隨他去罷,橫豎洗就完。」炒豆兒忙趕着跪下。尤氏笑道:「你們家下的人只會講外面假禮假體面,究竟作出來的都夠使的。」㌧按尤氏犯七出之條不過只是「過於從夫」四字,此世間婦人之常情耳。其心術慈厚寬順竟可出於阿鳳之上,特用此明犯七出之人從公一論,可知賈宅中暗犯七出之人亦不少。似明犯者反可宥,恐其飾己非而揚人惡者,陰昧僻譎之流,實不能容於世者。◇此打草驚蛇法,實寫邢夫人。李紈聽如此說,便知他已[01712]知道昨夜的,因笑道:「你這話有因,誰作究竟夠使?」尤氏道:「你到問我!你敢是病着死過去!」一語未,只人報:「寶姑娘來。」忙說快請時,寶釵已走進來。尤氏忙擦臉起身讓坐,因問:「怎麼一個人忽然走來,別的姊妹都怎麼不?」寶釵道:「正是我沒有他們。只因今日我們奶奶身上不自在,家裡兩個女人都因時症未起炕,別的靠不得,我今兒要出去伴着老人家夜裡作伴兒。要去回老太太、太太,我想不是什麼,且不用提,等好我橫豎進來的,所以來告訴嫂一聲。」李紈聽說,只看着尤氏笑。尤氏只看着李紈笑。一時尤氏盥沐已畢,家吃麵。李紈因笑道:「旣這樣,且打發人去請姨娘的安,問是何病。我病着,不能親自來的。好妹妹,你去只管去,我自打發人去到你那裡去[01713]看屋。你好歹住一兩天還進來,別叫我落不是。」寶釵笑道:「落什麼不是呢,這是通共常情,你不曾賣放賊。依我的主意,不必添人過去,竟把雲丫頭請來,你和他住一兩日,豈不省。」尤氏道:「可是史妹妹往那裡去?」寶釵道:「我纔打發他們找你們探丫頭去,叫他同到這裡來,我明白告訴他。」正說着,果然報:「雲姑娘和姑娘來。」家讓坐已畢,寶釵便說要出去一,探春道:「很好。不但姨媽好還來的,就便好不來使得。」尤氏笑道:「這話奇怪,怎麼攆起親戚來?」探春冷笑道:「正是呢,有叫人攆的,不如我先攆。親戚們好,不在必要死住着纔好。咱們到是一家親骨肉呢,一個個不像烏眼雞,恨不得你吃我,我吃你!」尤氏忙笑道:「我今兒是那裡來的晦氣,偏都碰着你[01714]姊妹們的氣頭兒上。」探春道:「誰叫你趕熱竈來!」因問:「誰得罪你呢?」因尋思道:「惜丫頭不犯羅唕你,却是誰呢?」尤氏只含糊答應。探春知他畏不肯多言,因笑道:「你別裝老實。除朝廷治罪,沒有砍頭的,你不必畏頭畏尾。實告訴你罷,我昨日把王善保家那老婆打,我還頂着個罪呢。不過背地裡說我些閒話,難道他還打我一頓不成!」寶釵忙問因何打他,探春悉把昨夜怎的抄檢,怎的打他,一一說出來。尤氏探春已經說出來,便把惜春方纔之說出來。探春道:「這是他的僻性,孤介太過,我們再傲不過他的。」告訴他們說:「今日一早不動靜,打聽鳳辣病。我就打發我媽媽出去打聽王善保家的是怎樣。回來告訴我說,王善保家的挨一頓打,太太嗔着他[01715]多。」尤氏李紈道:「這到是正理。」探春冷笑道:「這種掩飾誰不會作,且再瞧就是。」尤氏李紈皆默無所答。一時估着前頭用飯,湘雲和寶釵回房打點衣衫,不在話下。尤氏等遂辭李紈,往賈母這邊來。賈母歪在榻上,王夫人說甄家因何獲罪,如今抄沒家產,回京治罪等語。賈母聽正不自在,恰好他姊妹來,因問從那裡來的?可知鳳姐妯娌兩個的病今日怎樣?尤氏等忙回道:「今日都好些。」賈母點頭嘆道:「咱們別管人家的,且商量咱們八月十五日賞月是正經。」㌧賈母已看破狐悲兔死,故不改正,聊來自遣耳。王夫人笑道:「都已預下。不知老太太揀那裡好,只是園裡空,夜晚風冷。」賈母笑道:「多穿兩件衣服何妨,那裡正是賞月的地方,豈可到不去的。」說話之間,早有媳婦丫鬟們抬過[01716]飯桌來,王夫人、尤氏等忙上來放箸捧飯。賈母自己的幾色菜已擺完,另有兩捧盒內捧幾色菜來,便知是各房另外孝敬的舊規矩。賈母因問:「都是些什麼?上幾次我就吩咐,如今可以把這些蠲罷,你們還不聽。如今比不得在先輻輳的時光。」鴛鴦忙道:「我說過幾次,都不聽,只罷。」王夫人笑道:「不過都是家常東西。今日我吃齋沒有別的。那些麵筋豆腐老太太不甚愛吃,只揀一樣椒油蓴齏醬來。」賈母笑道:「這樣正好,正想這個吃。」鴛鴦聽說,便將碟挪在跟前。寶琴一一的讓,方坐。賈母便命探春來同吃。探春都讓過,便和寶琴對面坐下。待忙去取碗來。鴛鴦指那幾樣菜道:「這兩樣看不出是什麼東西來,老爺送來的。這一碗是雞髓笋,是外[01717]頭老爺送上來的。」一面說,一面就只將這碗筍送至桌上。賈母略嚐兩點,便命:「將那兩樣着人送回去,就說我吃。以後不必天天送,我想吃自然來要。」媳婦們答應着,仍送過去,不在話下。賈母因問:「有稀飯吃些罷。」尤氏早捧過一碗來,說是紅稻米粥。賈母接來吃半碗,便吩咐:「將這粥送給鳳哥兒吃去,」指着「這一碗筍和這一盤風醃果狸給顰兒、寶玉兩個吃去,那一碗肉給蘭吃去。」向尤氏道:「我吃,你就來吃罷。」尤氏答應,待賈母漱口洗手畢,賈母便下地和王夫人說閒話行食。尤氏告坐。探春、寶琴人起來,笑道:「失陪,失陪。」尤氏笑道:「剩我一個人,排桌的吃不慣。」賈母笑道:「鴛鴦琥珀來趁勢吃些,作陪客。」尤氏笑道:「好,好,好,我正要說呢。」賈母笑道:「看着多多的人吃飯,[01718]最有趣的。」指銀蝶道:「這孩好,來同你主一塊來吃,等你們離我,再立規矩去。」尤氏道:「快過來,不必裝假。」賈母負手看着取樂。因伺候添飯的人手內捧着一碗下人的米飯,尤氏吃的仍是白粳米飯,賈母問道:「你怎麼昏,盛這個飯來給你奶奶。」那人道:「老太太的飯吃完。今日添一位姑娘,所以短些。」鴛鴦道:「如今都是可着頭做帽,要一點兒富餘不能的。」王夫人忙回道:「這一年旱澇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數交的。這幾樣細米更艱難,所以都可着吃的多少關去,生恐一時短,買的不順口。」賈母笑道:「這正是『巧媳婦做不出沒米的粥』來。」衆人都笑起來。鴛鴦道:「旣這樣,你就去把姑娘的飯拿來添是一樣,就這樣笨。」尤氏笑道:「我這個就夠,不用取去。」鴛鴦道:「你夠[01719],我不會吃的。」地下的媳婦們聽說,方忙着取去。㌧總伏下文。一時王夫人去用飯。這裡尤氏直陪賈母說話取笑。到起更的時候,賈母說:「黑,過去罷。」尤氏方告辭出來。走至門前上車,銀蝶坐在車沿上。衆媳婦放下簾來,便帶着丫頭們先直走過那邊門口等着去。因府之門相隔沒有一箭之路,每日家常來往不必定要周,況天黑夜晚之間回來的遭數更多,所以老嬤嬤帶着丫頭,只幾步便走過來。兩邊門上的人都到東西街口,早把行人斷住。尤氏車上不用牲口,只用七八個廝挽環拽輪,輕輕的便推拽過這邊階磯上來。於是衆廝退過獅以外,衆嬤嬤打起簾,銀蝶先下來,然後攙下尤氏來。七八個燈籠照的十分真切。尤氏因兩邊[01720]獅下放着四五輛車,便知係來赴賭之人所乘,遂向銀蝶衆人道:「你看,坐車的是這樣,騎馬的還不知有幾個呢。馬自然在圈裡拴着,咱們看不。不知道他娘老掙下多少錢與他們,這麼開心兒。」一面說,一面已到廳上。賈蓉之妻帶領家下媳婦丫頭們,都秉燭接出來。尤氏笑道:「成日家我要偷着瞧瞧他們,沒得便。今兒到巧,就順便打他們窗戶跟前走過去。」衆媳婦答應着,提燈引路,有一個先去悄悄的知會伏侍的廝們不要失驚打怪。於是尤氏一行人悄悄的來至窗下,只聽裡面稱贊四,耍笑之音雖多,㌧妙!先畫贏家。兼有恨五罵六,忿怨之聲亦不少。㌧妙!畫輸家。原來賈珍近因居喪,每不得遊玩曠朗,不得觀優聞樂作遣。無聊之極,便生個破悶之法。[01721]日間以習射由,請各世家弟兄及諸富貴親友來較射。因說:「白白的只管亂射,終無裨益,不但不能長進,而且壞式樣,必須立個罰約,賭個利物,家纔有勉力之心。」因此在天香樓下箭道內立鵠,皆約定每日早飯後來射鵠。賈珍不肯出名,便命賈蓉作局家。這些來的皆係世襲公,人人家道豐富,且都在少年,正是鬬雞走狗,問柳評花的一干遊蕩紈絝。因此家議定,每日輪流作晚飯之主,⋯每日來射,不便獨擾賈蓉一人之意。於是天天宰猪割羊,屠鵝戮鴨,好似臨潼鬬寶一般,都要賣弄自己家的好廚役好烹炮。不到半月工夫,賈赦、賈政聽這般,不知就裡,反說這纔是正理,文旣誤矣,武當亦該習,況在武蔭之屬。兩處遂命賈環、賈琮、寶玉、賈蘭等四人於飯後過來,跟着[01722]賈珍習射一回,方許回去。賈珍志不在此,再過一日便漸次以歇臂養力由,晚間或抹抹骨牌,賭個酒東而已,至後漸次至錢。如今四月的光景,竟一日一日賭勝於射,公然鬬葉擲骰,放頭開局,夜賭起來。家下人借此各有些進益,巴不得的如此,所以竟成勢。外人皆不知一字。近日邢夫人之胞弟邢德全酷好如此,故在其中。有薛蟠,頭一個慣喜送錢與人的,此豈不快樂。邢德全雖係邢夫人之胞弟,却居心行不相同。這個邢德全只知吃酒賭錢,眠花宿柳樂,手中濫漫使錢,待人無心,好酒者喜之,不飲者則不去親近,無論上下主僕皆出自一意,並無貴賤之分,因此都喚他「傻舅」。薛蟠是早已出名的獃爺。今日人皆湊在一處,都愛「搶新快」爽利,便會兩家,在[01723]外間炕上「搶新快」。別的有幾家在當地下桌上打公番。裡間一起斯文些的,抹骨牌打天九。此間伏侍的廝都是十五歲以下的孩,若成丁的男到不這裡,故尤氏方潛至窗外偷看。其中有兩個十六七歲孌童以奉酒的,都打扮的粉妝玉琢。今日薛蟠輸一張,正沒好氣,幸而擲第張完,算來除翻過來到反贏,心中只是興頭起來。賈珍道:「且打住,吃東西再來。」因問那兩處怎樣。裡頭打天九的,作帳等吃飯。打公番的未清,且不肯吃。於是各不能顧,先擺下一桌,賈珍陪着吃,命賈蓉落後陪那一起。薛蟠興頭,便摟着一個孌童吃酒,命將酒去敬邢傻舅。傻舅輸家,沒心緒,吃兩碗,便有些醉意,嗔着兩個孌童只趕着贏家不理輸家,因罵道:「你們這起[01724]兔,就是這樣專洑上水。天天在一處,誰的恩你們不沾,只不過我這一會輸幾兩銀,你們就六九等。難道從此以後再沒有求着我們的!」衆人他帶酒,忙說:「很是,很是。果然他們風俗不好。」因喝命:「快敬酒賠罪。」兩個孌童都是演就的局套,忙都跪下奉酒,說:「我們這行人,師父教的不論遠近厚薄,只看一時有錢有勢就親敬,便是活佛神仙,一時沒錢勢,不許去理他。況且我們年輕,居這個行次,求舅太爺體恕些我們就過去。」㌧調侃,罵死世人不是罵。㌦此一段孌童語句太真,反不得其錢勢之神,當改作委曲認罪語方妥。說着,便舉着酒俯膝跪下。邢舅心內雖軟,只還故作怒意不理。衆人勸道:「這孩是實情話。老舅是久慣憐香惜玉的,如何今日反這樣起來?若不吃這酒,他兩個怎樣起來。」邢舅已撐不住,便說道:「若不是衆位說,我[01725]再不理。」說着,方接過來一氣喝乾。斟一碗來。這邢舅便酒勾往,醉露真情起來,乃拍案對賈珍嘆道:「怨不的他們視錢如命。多少世宦家出身的,若提起『錢勢』字,連骨肉都不認。老賢甥,昨日我和你那邊的令伯母賭氣,你可知道否?」賈珍道:「不曾聽。」邢舅嘆道:「就錢這件混帳東西。利害,利害!」賈珍深知他與邢夫人不睦,每遭邢夫人棄惡,扳出怨言,因勸道:「老舅,你太散漫些。若只管花去,有多少給老舅花的。」邢舅道:「老賢甥,你不知我邢家底裡。我母親去世時我尚,世不知。他姊妹個人,只有你令伯母年長出閣,一分家私都是他把持帶來。如今家姐雖出閣,他家甚艱窘,家姐尚在家裡,一應用度都是這裡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我便來要錢,非要的[01726]是你賈府的,我邢家家私就夠我花。無奈竟不得到手,所以有冤無處訴。」㌧「衆惡之,必察。」今邢夫人一人,賈母先惡之,恐賈母心偏,亦可解之。若賈璉、阿鳳之怨,恐兒女之私,亦可解之。若探春之怒,恐女不識而知,亦可解之。今忽用乃弟一怨,吾不知將何如矣。賈珍他酒後叨叨,恐人聽不雅,連忙用話解勸。外面尤氏聽得十分真切,乃悄向銀蝶笑道:「你聽?這是北院裡太太的兄弟抱怨他呢。可憐他親兄弟還是這樣說,這就怨不得這些人。」因還要聽時,正值打公番者歇住,要吃酒。因有一個問道:「方纔是誰得罪老舅,我們竟不曾聽明白,且告訴我們評評理。」邢德全問,便把兩個孌童不理輸的只趕贏的話說一遍。這一個年少的紈絝道:「這樣說,原可惱的,怨不得舅太爺生氣。我且問你兩個:舅太爺雖然輸,輸的不過是銀錢,並沒有輸丟[01727]𣬠?𣬶?,怎就不理他?」說着,衆人笑起來,連邢德全噴一地飯。尤氏在外面悄悄的啐一口,罵道:「你聽聽,這一起沒廉恥的挨刀的,纔丟腦袋骨,就胡唚嚼毛。再肏攮下黃湯去,還不知唚出些什麼來呢。」一面說,一面便進去卸妝安歇。至四更時,賈珍方散,往配鳳房裡去。次日起來,就有人回西瓜月餅都全,只待分派送人。賈珍吩咐配鳳道:「你請你奶奶看着送罷,我還有別的呢。」配鳳答應去,回尤氏,尤氏只得一一分派遣人送去。一時配鳳來說:「爺問奶奶,今兒出門不出?說咱們是孝家,明兒十五過不得節,今兒晚上到好,可以家應個景兒,吃些瓜餅酒。」尤氏道:「我到不願出門呢。那邊珠奶奶病,鳳丫頭睡到,我再不過去,越發沒[01728]個人。況且不得閒,應什麼景兒。」配鳳道:「爺說,今兒已辭衆人,直等十六纔來呢,好歹定要請奶奶吃酒的。」尤氏笑道:「請我,我沒的還席。」配鳳笑着去,一時來笑道:「爺說,連晚飯請奶奶吃,好歹早些回來,叫我跟奶奶去呢。」尤氏道:「這樣,早飯吃什麼?快些吃,我好走。」配鳳道:「爺說早飯在外頭吃,請奶奶自己吃罷。」尤氏問道:「今日外頭有誰?」配鳳道:「聽說外頭有兩個南京新來的,到不知是誰。」說話之間,賈蓉之妻梳妝來過。少時擺上飯來,尤氏在上,賈蓉之妻在下相陪,婆媳人吃畢飯。尤氏便換衣服,仍過榮府來,至晚方回去。果然賈珍煮一口猪,燒一腔羊,餘者桌菜及果品之類,不可勝記,就在會芳園叢綠堂中,屏開孔雀,褥設芙蓉,[01729]帶領妻姬妾,先飯後酒,開懷賞月作樂。將一更時分,真是風清月朗,上下如銀。賈珍因要行令,尤氏便叫配鳳等四個人都入席,下面一溜坐下,猜枚划拳,飲一回。賈珍有幾分酒,益發高興,便命取一竿紫竹簫來,命配鳳吹簫,文化唱曲,喉清嗓嫩,真令人魄醉魂飛。唱罷復行令。那天將有更時分,賈珍酒已八分。家正添衣飲,換盞更酌之際,忽聽那邊牆下有人長嘆之聲。家明明聽,都悚然疑畏起來。㌧余亦悚然疑畏。賈珍忙厲聲叱吒,問:「誰在那裡?」連問幾聲,沒有人答應。尤氏道:「必是牆外邊家裡人未可知。」賈珍道:「胡說。這牆四面皆無下人的房,況且那邊緊靠着祠堂,㌧奇絕神想,余更之悚懼矣。焉得有人。」一語未,只聽得一陣風聲,竟過牆去。恍惚聞得祠堂內槅扇[01730]開闔之聲。只覺得風氣森森,比先更覺涼颯起來,月色慘澹,不似先明朗。衆人都覺毛髮到豎。賈珍酒已醒一半,只比別人撐持得住些,心下十分疑畏,便沒興頭起來。勉強坐一會,就房安歇去。次日一早起來,乃是十五日,帶領衆侄開祠堂行朔望之禮,細察祠內,都仍是照舊好好的,並無怪異之跡。賈珍自醉後自怪,不提此。禮畢,仍閉上門,看着鎖禁起來。㌧未寫榮府慶中秋,却先寫寧府開夜宴,未寫榮府數盡,先寫寧府異道。蓋寧乃家宅,凡有關於吉凶者,故必先示之。且列祖祠在此,豈無得而警乎?凡人先人雖遠,然氣運相關,必有之理。非寧府之祖獨有感應。賈珍夫妻至晚飯後方過榮府來。只賈赦賈政都在賈母房內坐着說閒話,與賈母取笑。賈璉、寶玉、賈環、賈蘭皆在地下侍立。賈珍來,都一一過。說兩句話後,賈母命坐,賈珍方在近門[01731]杌上告坐,警身側坐。賈母笑問道:「這兩日你寶兄弟的箭如何?」賈珍忙起身笑道:「長進,不但樣式好,而且弓長一個力氣。」賈母道:「這夠,且別貪力,仔細努。」賈珍忙答應幾個「是」。賈母道:「你昨日送來的月餅好,西瓜看着好,打開却罷。」賈珍笑道:「月餅是新來的一個專做點心的廚,我試試果然好,纔敢做孝敬。西瓜往年都還可以,不知今年怎麼就不好。」賈政道:「約今年雨水太勤之故。」賈母笑道:「此時月已上,咱們且去上香。」說着,便起身扶着寶玉的肩,帶領衆人齊往園中來。當下園之正門俱已開,吊着羊角燈。嘉蔭堂前月臺上,焚着斗香,秉着風燭,陳獻着瓜餅及各色果品。邢夫人等一干女客皆在裡面久候。真是月明燈彩,人氣香煙,晶艶氤氳,不可[01732]形狀。地下鋪着拜毯錦褥。賈母盥手上香拜畢,於是家皆拜過。賈母便說:「賞月在山上最好。」因命在那山脊上的廳上去。衆人聽說,就忙着在那裡去鋪設。賈母且在嘉蔭堂中吃少歇,說些閒話。一時,人回:「都齊。」賈母方扶着人上山來。王夫人等因說:「恐石上苔滑,還是坐竹椅上去。」賈母道:「天天有人打掃,況且極平穩的寬路,何必不疏散疏散筋骨。」於是賈赦賈政等在前導引,是兩個老婆秉着兩把羊角手罩,鴛鴦、琥珀、尤氏等貼身攙扶,邢夫人等在後圍隨,從下逶迤而上,不過百餘步,至山之峰脊上,便是這座敞廳。因在山之高脊,故名曰凸碧山莊。於廳前平臺上列下桌椅,用一架圍屏隔作兩間。凡桌椅形式皆是圓的,特取團圓之意。上面居中賈母坐下,左垂[01733]首賈赦、賈珍、賈璉、賈蓉,右垂首賈政、寶玉、賈環、賈蘭,團團圍坐。只坐半壁,下面還有半壁餘空。賈母笑道:「常日到還不覺人少,今日看來,還是咱們的人甚少,算不得甚麼。㌧未飲先感人丁,總是將散之兆。想當年過的日,到今夜男女四十個,何等熱鬧。今日就這樣,太少。待要再叫幾個來,他們都是有父母的,家裡去應景,不好來的。如今叫女孩們來坐那邊罷。」於是令人向圍屏後邢夫人等席上將迎春,探春,惜春個請出來。賈璉、寶玉等一齊出坐,先盡他姊妹坐,然後在下方依次坐定。賈母便命折一枝桂花來,命一媳婦在屏後擊鼓傳花。若花到誰手中,飲酒一杯,罰說笑話一個。㌧不犯前幾次飲酒。於是先從賈母起,次賈赦,一一接過。鼓聲兩轉,恰恰在賈政手中住,㌧奇妙!偏在政老手中,竟能使政老一謔,真文章矣。只得飲酒。衆姊妹弟兄皆你悄[01734]悄的扯我一下,我暗暗的捏你一把,都含笑到要聽是何笑話。㌧余要細聽。賈政賈母喜悅,只得承歡。方欲說時,賈母笑道:「若說的不笑,還要罰。」賈政笑道:「只得一個,說來不笑,只好受罰。」因笑道:「一家一個人最怕老婆的。」纔說一句,家都笑。因從不曾賈政說過笑話,所以纔笑。㌧是極,摹神之至。賈母笑道:「這必是好的。」賈政笑道:「若好,老太太多吃一杯。」賈母笑道:「自然。」賈政說道:「這個怕老婆的人從不敢多走一步。偏是那日是八月十五,到街上買東西,便遇幾個朋友,死活拉到家裡去吃酒。不想吃醉,便在朋友家睡着,第日纔醒,後悔不及,只得來家賠罪。他老婆正洗脚,說:『旣是這樣,你替我舔舔就饒你。』這男人只得給他舔,未免噁心要吐。他老婆便惱,要打,說:『你這樣輕狂!』[01735]唬得他男人忙跪下求說:『並不是奶奶的脚髒。只因昨晚吃多黃酒,吃幾塊月餅餡,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說的賈母與衆人都笑。㌧這方是賈政之謔,亦善謔矣。賈政忙斟一杯,送與賈母。賈母笑道:「旣這樣,快叫人取燒酒來,別叫你們受累。」衆人都笑起來。於是擊鼓,便從賈政傳起,可巧傳至寶玉鼓止。寶玉因賈政在坐,自是踧踖不安,花偏在他手內,因想:「說笑話倘或不發笑,說沒口才,連一笑話不能說,何況別的,這有不是。若說好,說正經的不會,只慣油嘴貧舌,更有不是。不如不說的好。」㌧實寫舊日往。乃起身辭道:「我不能說笑話,求再限別的罷。」賈政道:「旣這樣,限一個『秋』字,就卽景作一首詩。若好,便賞你,若不好,明日仔細。」賈母忙道:「好好的行令,如何要作詩?」[01736]賈政道:「他能的。」賈母聽說,「旣這樣就作。」命人取紙筆來,賈政道:「只不許用那些冰玉晶銀彩光明素等樣堆砌字眼,要另出己,試試你這幾年的情思。」寶玉聽,碰在心坎上,遂立想四句,向紙上寫,呈與賈政看,道是⋯賈政看,點頭不語。賈母這般,知無甚不好,便問:「怎麼樣?」賈政因欲賈母喜悅,便說:「難他。只是不肯念,到底詞句不雅。」賈母道:「這就罷。他能多,定要他做才不成!這就該獎勵他,以後越發上心。」賈政道:「正是。」因回頭命個老嬤嬤出去吩咐房內的廝,「把我海南帶來的扇取兩把給他。」寶玉忙拜謝,仍復座行令。當下賈蘭獎勵寶玉,他便出席做一首,遞與賈政看時,寫道是⋯[01737]賈政看喜不自勝,遂並講與賈母聽時,賈母十分歡喜,忙令賈政賞他。於是家坐,復行起令來。這次在賈赦手內住,只得吃酒,說笑話。因說道:「一家一個兒最孝順。偏生母親病,各處求醫不得,便請一個針灸的婆來。婆原不知道脈理,只說是心火,如今用針灸之法,針灸針灸就好。這兒慌,便問:『心鐵卽死,如何針得?』婆道:『不用針心,只針肋條就是。』兒道:『肋條離心甚遠,怎麼就好?』婆道:『不妨。你不知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呢。』」衆人聽說,都笑起來。賈母只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我得這個婆針一針就好。」賈赦聽說,便知自己出言冒撞,賈母疑心,忙起身笑與賈母把盞,以別言解釋。賈母亦不好再提,[01738]且行起令來。不料這次花却在賈環手裡。賈環近日讀稍進,其脾味中不好務正與寶玉一樣,故每常好看些詩詞,專好奇詭仙鬼一格。今寶玉作詩受獎,他便技癢,只當着賈政不敢造次。如今可巧花在手中,便索紙筆來立揮一絕與賈政。㌧前文賈政戲謔已是異文,而賈環作詩實奇中奇之奇文,總在人意料之外。竟有人曰:「賈環如何有好詩,似前言不搭後文矣。」蓋不可向說問。賈環亦榮府公正脈,雖少年頑劣,今古兒之常情耳。讀豈無長進之理哉?況賈政之教是弟自已,覺疏忽矣。若是賈環連一平仄不知,豈榮府是尋常膏粱不知詩之家哉?然後知寶玉之一種情思,正非有益之聰明,不得謂比諸人皆妙者。賈政看,亦覺罕異,只是詞句終帶着不樂讀之意,遂不悅道:「可是弟兄。發言吐氣總屬邪派,將來都是不由規矩準繩,一起下流貨。妙在古人中有『難』,你兩個可以稱『難』。只是你兩個的『難』字,却是作難以教[01739]訓之『難』字講纔好。哥哥是公然以溫飛卿自居,如今兄弟自曹唐再世。」說的賈赦等都笑。賈赦乃要詩瞧一遍,連聲贊好,道:「這詩據我看甚是有氣骨。想來咱們這樣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螢火』,一日蟾宮折桂,方得揚眉吐氣。咱們的弟都原該讀些,不過比別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時就跑不一個官的。何必多費工夫,反弄出獃來。所以我愛他這詩,竟不失咱們侯門的氣概。」因回頭吩咐人去取自己的許多玩物來賞賜與他。因拍着賈環的頭,笑道:「以後就這麼做去,方是咱們的口氣,將來這世襲的前程定跑不你襲呢。」賈政聽說,忙勸說:「不過他胡謅如此,那裡就論到後。」說着便斟上酒,行一回令。㌧便輕輕抹去。賈母便說:「你們去罷。[01740]自然外頭還有相公們候着,不可輕忽他們。況且更多,你們散,再讓我們姑娘們多樂一回,好歇着。」賈赦等聽,方止令,家公進一杯酒,方帶着侄們出去。要知端詳,再聽下回。[01741]
一萬零四百七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