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兩個尼姑領芳官等去後,王夫人便往賈母處來省晨,賈母喜歡,便趁便回道:「寶玉屋裡有個晴雯,那個丫頭,而且一年之間,病不離身;我常他比別人份外淘氣,懶;前日病到十幾天,叫夫瞧,說是女兒癆,所以我就趕着叫他下去。若養好不用叫他進來,就賞他家配人去罷。再那幾個學戲的女孩,我作主放出去。一則他們都會戲,口裡沒輕沒重,只會混說,女孩兒們聽如何使得?則他們旣唱會戲,白放他們,是應該的。況丫頭們太多,若說不夠使,再挑上幾個來是一[01803]樣。」賈母聽,點頭道:「這到是正理,我正想着如此呢。但晴雯那丫頭我看他甚好,怎麼就這樣起來。我的意思,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他,將來只他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誰知變。」王夫人笑道:「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錯。只怕他命裡沒造化,所以得這個病。俗語說:『女十八變。』況且有本的人,未免就有些調歪。老太太還有什麼不曾經驗過的。年前我就留心這件。先只取中他,我便留心。冷眼看去,他色色雖比人強,只是不沉重。若說沉重知禮,莫若襲人第一。雖說賢妻美妾,然要性情和順、舉止沉重的更好些。就是襲人模樣雖比晴雯略次一等,然放在房裡,算得一等的。況且行方,心地老實,這幾年來,從未逢着寶玉淘氣。凡寶玉十分胡鬧的,他[01804]只有死勸的。因此品擇年,一點不錯,我就悄悄的把他丫頭的月分錢止住,我的月分銀裡批出兩銀來給他。不過使他自己知道,越發心效好之意。且不明說者,一則寶玉年紀尚,老爺知道恐說耽誤;則寶玉再自已是跟前的人不敢勸他說他,反到縱性起來。所以直到今日纔回明老太太。」賈母聽,笑道:「原來這樣,如此更好。襲人本來從兒不言不語,我只說他是沒嘴的葫蘆。旣是你深知,豈有錯誤的。而且你這不明說與寶玉的主意更好。且家別提這,只是心裡知道罷。我深知寶玉將來是個不聽妻妾勸的。我解不過來,從未過這樣的孩。別的淘氣都是應該的,只他這種和丫頭們好却是難懂。我此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01805]頭們鬧,必是人心,知道男女的,所以愛親近他們。旣細細查試,究竟不是此。豈不奇怪。想必原是個丫頭錯投胎不成。」說着,家笑。王夫人回今日賈政如何誇獎,如何帶他們逛去,賈母聽,更加喜悅。一時,只迎春妝扮前來告辭過去。鳳姐來省晨,伺候過早飯,說笑一回。賈母歇晌後,王夫人便喚鳳姐,問他丸藥可曾配來。鳳姐兒道:「還不曾呢,如今還是吃湯藥。太太只管放心,我已好。」㌧總是勉強。王夫人他精神復初,就信。㌧只用此一句,便入後文。因告訴攆逐晴雯等,說:「怎麼寶丫頭私自回家睡,你們都不知道?我前兒順路都查一查。誰知蘭這一個新進來的奶十分的妖喬,我不喜歡他。我說與你嫂,好不好叫他各自去罷。況且蘭,[01806]用不着奶。我因問你嫂:『寶丫頭出去難道你不知道不成?』他說是告訴他的,不過住兩日,等你姨媽好就進來。姨媽究竟沒甚病,不過還是咳嗽腰疼,年年是如此的。他這去必有原故,敢是有人得罪他不成?那孩心重,親戚們住一場,別得罪人,反不好。」鳳姐笑道:「誰可好好的得罪着他?況且他天天在園裡,左不過是他們姊妹那一群人。」王夫人道:「別是寶玉有嘴無心,傻似的從沒個忌諱,高興信嘴胡說是有的。」鳳姐笑道:「這可是太太過於操心。若說他出去幹正經、說正經話去,却像個傻;若只叫進來,在這些姊妹跟前,以至於的丫頭們跟前,他最有盡讓,恐怕得罪人,那是再不得有人惱他的。我想薛妹妹此去,想必着前時搜檢衆丫頭的東西的[01807]原故。他自然信不及園裡的人纔搜檢,他是親戚,現有丫頭老婆在內,我們不好去搜檢,恐我們疑他,所以多這個心,自己回避。是應該避嫌疑的。」王夫人聽這話不錯,自己遂低頭想一想,便命人請寶釵來分晰前日的以解他疑心,仍命他進來照舊居住。寶釵陪笑道:「我原要早出去的,只是姨娘有許多的,所以不便來說。可巧前日媽不好,家裡兩個靠得的女人病着,我所以趁便出去。姨娘今日旣已知道,我正好明講出情理來,就從今日辭好搬東西的。」王夫人、鳳姐都笑着:「你太固執。正經再搬進來是,休沒要緊的反疏遠親戚。」寶釵笑道:「這話說的太不解,並沒什麼我出去。我的是媽近來[01808]神思比先減,而且夜間晚上沒有得靠的人,通共只我一個。則如今我哥哥眼看要娶嫂,多少針線活計並家裡一切動用的器皿,尚有未齊的,我須得幫着媽去料理料理。姨媽和鳳姐姐都知道我們家的,不是我撒謊。則自我在園裡,東南上角門就常開着,原是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就圖省路從那裡走,沒人盤查,設若從那裡生出一件來,豈不兩礙臉面。而且我進園裡來住,原不是什麼,因前幾年年紀皆,且家裡沒,有在外頭的,不如進來姊妹相共,或作針線,或頑笑,皆比在外頭悶坐着好,如今彼此都,彼此皆有。況姨娘這邊歷年皆遇不遂心的故,那園太,一時照顧不到,皆有關係,惟有少幾個人,就可以少操些心。所以今日不但我致意[01809]辭去之外,還要勸姨娘如今該減些的就減些,不失家的體統。據我看,園裡這一項費用竟可以免的,說不得當日的話。姨娘深知我家的,難道我們當日是這樣冷落不成。」鳳姐聽這篇話,便向王夫人笑道:「這話竟是,不必強。」王夫人點頭道:「我無可回答,只好隨你便罷。」話說之間,只寶玉等已回來,因說他父親還未散,「恐天黑,所以先叫我們回來。」王夫人忙問:「今日可有丟醜?」寶玉笑道:「不但不丟醜,到拐許多東西來。」接着,就有老婆們從門上廝手內接東西來。王夫人一看時,只扇把,扇墜個,筆墨共六匣,香珠串,玉絛環個。寶玉說道:「這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楊侍郎送的,這是李員外送的,每人一分。」說着,向懷中取出一個旃檀香護[01810]身佛來,說:「這是慶國公單給我的。」王夫人問在席何人,作何詩詞等語畢,只將寶玉一分令人拿着,同寶玉、蘭、環前來過賈母。賈母看,喜歡不盡,不免問些話。無奈寶玉一心記着晴雯,答應完話時,便說騎馬顛,骨頭疼。賈母便說:「快回房去換衣服,疏散疏散就好,不許睡到。」寶玉聽,便忙入園來。當下麝月、秋紋已帶兩個丫頭來等候,寶玉辭賈母出來,秋紋便將筆墨拿起來,一同隨寶玉進園來。寶玉滿口裡說「好熱」,一壁走,一壁便摘冠解帶,將外面的衣服都脫下來麝月拿着,㌧看他用智之處。只穿着一件松花綾夾襖,襖內露出血點般紅褲來。秋紋這條紅褲是晴雯手內針線,因嘆道:「這條褲以後收罷,真是物件在人去。」麝月忙笑道:「這是晴雯的針線。」[01811]嘆道:「真真物在人亡!」秋紋將麝月拉一把,笑道:「這褲配着松花色襖兒、石青靴,越顯出這靛青的頭,雪白的臉來。」寶玉在前只裝聽不,走兩步,便止步道:「我要走一走,這怎麼好?」麝月道:「白日裡,還怕什麼?還怕丟你不成!」因命兩個丫頭跟着,「我們送這些東西去再來。」寶玉道:「好姐姐,等一等我再去。」麝月道:「我們去就來。兩個人手裡都有東西,到像擺執的,一個捧着文房四寶,一個捧着冠袍帶履,成個什麼樣。」寶玉聽,正中心懷,便讓他兩個去。他便帶兩個丫頭到一石後,不怎麼樣,只問他人道:「自我去,你襲人姐姐打發人瞧晴雯姐姐去不曾?」這一個答道:「打發宋媽媽瞧去。」寶玉道:「回來說什麼?」丫頭道:「回來說晴雯姐姐直着脖叫[01812]一夜,今日早起就閉眼,住口,世不知,出不得一聲兒,只有到氣的分兒。」寶玉忙道:「一夜叫的是誰?」丫頭說:「一夜叫的是娘。」寶玉拭淚道:「還叫誰?」丫頭道:「沒有聽叫別人。」寶玉道:「你糊塗,想必沒有聽真。」旁邊那一個丫頭最伶俐,聽寶玉如此說,便上來說:「真個他糊塗。」向寶玉道:「不但我聽得真切,我還親自偷着看去的。」寶玉聽說,忙問:「你怎麼親自看去?」丫頭道:「我因想晴雯姐姐素日與別人不同,待我們極好。如今他雖受委屈出去,我們不能別的法救他,只親去瞧瞧,不枉素日疼我們一場。就是人知道回太太,打我們一頓,是願受的。所以我拚着挨一頓打,偷着下去瞧一瞧。誰知他平生人聰明,至死不變。他因想着那起俗人不可說話,所以只閉眼養神,我去便睜開眼,拉我[01813]的手問:『寶玉那去?』我告訴他實情。他嘆一口氣說:『不能。』我就說:『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來一面,豈不兩完心願?』他就笑道:『你們還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一位花神,玉皇敕命我去司主。我如今在未正刻到任司花,寶玉須待未正刻纔到家,只少得一刻的工夫,不能面。世上凡該死之人閻王勾取過去,是差些鬼來捉人魂魄。若要遲延一時半刻,不過燒些紙錢澆些漿飯,那鬼只顧搶錢去,該死的人就可多待些個工夫。㌧好,奇之至!從來皆說「閻王註定更死,誰敢留人至五更」之語,今忽借此女兒一篇無稽之談,反成無人敢翻之案,且寓意調侃,罵盡世態。豈非之至文章耶?寄語觀者:至此一浮一白者,已後不必看。我這如今是有天上的神仙來召請,豈可捱得時刻!』我聽這話,竟不信,及進來到房裡留神看時辰表時,果然是未正刻他咽氣,正刻上就有人來叫我們,說你來。這時候[01814]到都對合。」寶玉忙道:「你不識字看,所以不知道。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一個神,一樣花有一位神之外還有總花神。但他不知是作總花神去,還是單管一樣花的神?」這丫頭聽,一時謅不出來。恰好這是八月時節,園中池上芙蓉正開。這丫頭便景生情,忙答道:「我曾問他是管什麼花的神,告訴我們日後好供養的。他說:『天機不可洩漏。你旣這樣虔誠,我只告訴你,你只可告訴寶玉一人。除他之外若泄天機,五雷就來轟頂的。』他就告訴我說,他就是專管這芙蓉花的。」寶玉聽這話,不但不怪,亦且去悲而生喜,乃指芙蓉笑道:「此花須得這樣一個人去司掌。我就料定他那樣的人必有一番業做的。雖然超出苦海,從此不能相,免不得感思念。」因想:「雖然臨終未,如今且去靈前一拜,算盡這五六年的情常。」[01815]想畢忙至房中,另穿戴,只說去看黛玉,遂一人出園來,往前次之處去,意停柩在內。誰知他哥嫂他一咽氣便回進去,希圖早些得幾兩發送例銀。王夫人聞知,便命賞十兩燒埋銀。命:「卽刻送到外頭焚化罷。女兒癆死的,斷不可留!」他哥嫂聽這話,一面得銀,一面就雇人來入殮,抬往城外化人場上去。剩的衣履簪環,約有四百金之數,他兄嫂自收後日之計。人將門鎖上,一同送殯去未回。寶玉走來撲個空。㌧收拾晴雯,故紅顏一哭,然亦令人不堪。◇上云王夫人怕女兒癆不祥,今則忽從寶玉心中道其苦。非模擬出,是已悒鬱其詞,其母至心中體貼眷愛之情,曲委已盡。寶玉自立半天,別無法兒,只得復身進入園中。待回至房中,甚覺無味,因乃順路來找黛玉。偏黛玉不在房中,問其何往,丫鬟們回說:「往寶姑娘那裡去。」寶玉至蘅蕪苑中,只寂靜無人,房內搬的空空落落的,不[01816]覺吃一驚。忽個老婆走來,寶玉忙問這是什麼原故。老婆道:「寶姑娘出去。這裡交我們看着,還沒有搬清楚。我們幫着送些東西去,這就完。你老人家請出去罷,讓我們掃掃灰塵。好,從此你老人家省跑這一處的腿。」寶玉聽,怔半天,因看着那院中的香藤異蔓,仍是翠翠青青,忽比昨日好似改作淒涼一般,更添感。默默出來,門外的一條翠樾埭上半日無人來往,不似當日各處房中丫鬟不約而來者絡繹不絕。俯身看那埭下之水,仍是溶溶脈脈的流將過去。心下因想:「天地間竟有這樣無情的!」悲感一番,忽想到去司棋、入畫、芳官等五個;死晴雯;今去寶釵等一處;迎春雖尚未去,然連日不回來。且接連有媒人來求親,約園中之人不[01817]久都要散的。縱生煩惱,無濟於。不如還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來還是和襲人廝混,只這兩個人,只怕還是同死同的。想畢,仍往瀟湘館來,偏黛玉尚未回來。寶玉想亦當出去候送纔是,無奈不忍悲感,還是不去的是,遂垂頭喪氣的回來。正在不知所以之際,忽王夫人的丫頭進來找他說:「老爺回來,找你呢,得好題目來。快走,快走。」寶玉聽,只得跟出來。到王夫人房中,他父親已出去。王夫人命人送寶玉至房中。彼時賈政正與衆幕友們談論尋秋之勝,說:「快散時忽然談及一,最是千古佳談,『風流雋逸,忠義慷慨』八字皆,到是個好題目,家要作一首挽詞。」衆幕賓聽,都忙請教係何等妙。賈政乃道:「當日曾有一位王,封曰恒王,出鎮青州。這恒王最喜女色,[01818]且公餘好武,因選許多美女,日習武。每公餘輒開宴連日,令衆美女習戰鬬攻拔之。其姬中有姓林行四者,姿色旣冠,且武藝更精,皆呼林四娘。恒王最得意,遂超拔林四娘統轄諸姬,呼『姽嫿將軍』。」衆清客都稱「妙極神奇。竟以『姽嫿』下加『將軍』字,反更覺嫵媚風流,真絕世奇文。想這恒王是千古第一風流人物。」賈政笑道:「這話自然是如此,但更有可奇可嘆之。」衆清客都愕然驚問道:「不知底下有何奇?」賈政道:「誰知次年便有『黃巾』『赤眉』一幹流賊餘党復烏合,搶掠山左一帶。㌧妙!「赤眉」「黃巾」兩時之,今合而一,蓋云不過是此等衆類,非特歷歷指明某赤某黃。若云不合兩用便呆矣。此全是如此,混人。恒王意犬羊之惡,不足舉,因輕騎前剿。不意賊衆頗有詭譎智術,兩戰不勝,恒王遂衆賊所戮。於是青州城內文武官員,各各皆謂:『王尚不勝,你我何!』遂將有獻城之舉。[01819]林四娘得聞凶報,遂集聚衆女將,發令說道:『你我皆向蒙王恩,戴天履地,不能報其萬一。今王旣殞身國,我意亦當殞身於王。爾等有願隨者,卽時同我前往;有不願者,亦早各散。』衆女將聽他這樣,都一齊說願意。於是林四娘帶領衆人連夜出城,直殺至賊營裡頭。衆賊不防,被斬戮幾員首賊。然後家是不過幾個女人,料不能濟,遂回戈到兵,奮力一陣,把林四娘等一個不曾留下,到作成這林四娘的一片忠義之志。後來報至中都,自天以至百官,無不驚駭道奇。其後朝中自然有人去剿滅,天兵一到,化烏有,不必深論。只就林四娘一節,衆位聽,可羨不可羨呢?」衆幕友都嘆道:「實在可羨可奇,實是個妙題,原該家挽一挽纔是。」說着,早有人取筆硯,按賈政口中之言稍加改易幾[01820]個字,便成一篇短序,遞與賈政看。賈政道:「不過如此。他們那裡已有原序。昨日因奉恩旨,着察核前代以來應加褒獎而遺落未經請奏各項人等,無論僧尼乞丐與女婦人等,有一可嘉,卽行匯送履歷至禮部請恩獎。所以他這原序送往禮部去。家聽這新聞,所以都要作一首姽嫿詞,以誌其忠義。」衆人聽,都笑道:「這原該如此。只是更可羨者,本朝皆係千古未有之曠典隆恩,實歷代所不及處,可謂『聖朝無闕』,唐朝人預先竟說,竟應在本朝。如今年代方不虛此一句。」賈政點頭道:「正是。」說話間,賈環叔侄亦到。賈政命他們看題目。他兩個雖能詩,較腹中之虛實雖去寶玉不遠,但第一件他兩個終是別路,若論舉業一道,似高過寶玉,若論雜學,則遠不[01821]能及;第件他人才思滯鈍,不及寶玉空靈娟逸,每作詩亦如八股之法,未免拘板庸澀。那寶玉雖不算是個讀人,然虧他天性聰敏,且素喜好些雜,他自古人中有杜撰的,有誤失之處,拘較不得許多;若只管怕前怕後起來,縱堆砌成一篇,覺得甚無趣味。因心裡懷着這個念頭,每一題,不拘難易,他便毫無費力之處,就如世上的流嘴滑舌之人,無風作有,信着伶口俐舌,長篇論,胡扳亂扯,敷演出一篇話來。雖無稽考,却都說得四座春風。雖有正言厲語之人,亦不得壓到這一種風流去。近日賈政年邁,名利灰,然起初天性是個詩酒放誕之人,因在侄輩中,少不得規以正路。近寶玉雖不讀,竟頗能解此,細評起來,還不算十分玷辱祖宗。就思及祖宗們,各各亦皆如此,雖有深精舉業[01821]的,不曾發跡過一個,看來此亦賈門之數。況母親溺愛,遂不強以舉業逼他。所以近日是這等待他。要環蘭人舉業之餘,怎得亦同寶玉纔好,所以每欲作詩,必將人一齊喚來對作。㌧妙!世皆不可無足饜,只有「讀」字是萬不可足饜的。父母之心可不甚哉!近之父母只怕兒不能名利,豈不可嘆乎?閒言少述。且說賈政命他人各弔一首,誰先成者賞,佳者額外加賞。賈環、賈蘭人近日當着多人皆作過幾首,膽量愈壯,今看題,遂自去思索。一時,賈蘭先有。賈環生恐落後就有。人皆已出,寶玉尚出神。㌧妙,偏寫出鈍態來。賈政與衆人且看他人的首。賈蘭的是一首七言絕,寫道是:
姽嫿將軍林四娘,玉肌骨鐵腸,
捐軀自報恒王後,此日青州土亦香。[01823]
衆幕賓看,便皆贊:「哥兒十歲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學淵源,真不誣矣。」賈政笑道:「稚口角,還難他。」看賈環的,是首五言律,寫道是:
紅粉不知愁,將軍意未休。
掩啼離繡幕,抱恨出青州。
自謂酬王德,詎能復寇仇。
誰題忠義墓,千古獨風流。
衆人道:「更佳。到是幾歲年紀,立意自不同。」賈政道:「還不甚錯,終不懇切。」衆人道:「這就罷。爺纔不多兩歲,在未冠之時如此,用工夫,再過幾年,怕不是阮阮。」賈政笑道:「過獎。只是不肯讀過失。」因問寶玉怎樣。衆人道:「爺細心鏤刻,定是風流悲感,不用[01824]此等的。」寶玉笑道:「這個題目似不稱近體,須得古體,或歌或行,長篇一首,方能懇切。」衆人聽,都立身點頭拍手道:「我說他立意不同!每一題到手,必先度其體格宜與不宜,這便是老手妙法。就如裁衣一般,未下剪時,須度其身量。這題目名曰姽嫿詞,且旣有序,此必是長篇歌行方合體的。或擬白樂天長恨歌,或擬詠古詞,半敘半詠,流利飄逸,始能盡妙。」賈政聽說,合主意,遂自提筆向紙上要寫,向寶玉笑道:「如此,你念我寫。若不好,我捶你那肉。誰許你先言不慚!」寶玉只得念一句,道是:
恒王好武兼好色,
賈政寫看時,搖頭道:「粗鄙。」一幕賓道:「要這樣方古,究竟不粗。且看他底下的。」賈政道:「姑存之。」寶玉道:[01825]
遂教美女習騎射。
穠歌艶舞不成歡,列陣挽戈自得。
賈政寫出,衆人都道:「只這第句便古樸老健,極妙。這四句平敘出,最得體。」賈政道:「休謬加獎譽,且看轉的如何。」寶玉念道:
眼前不塵沙起,將軍俏影紅燈裡。
衆人聽這兩句,便都叫:「妙!好個『不塵沙起』!承一句『俏影紅燈裡』,用字用句,皆入神化。」寶玉道:
叱吒時聞口舌香,霜矛雪劍嬌難舉。
衆人聽,便拍手笑道:「益發畫出來。當日敢是寶公在座,其嬌且聞其香否?不然,何體貼至此。」寶玉笑道:「閨閣習武,任其勇悍,怎似男[01826]人。㌧賈老在座,故不便出「濁物」字,妙甚細甚!不待問而可知嬌怯之形的。」賈政道:「還不快續,這有你說嘴的。」寶玉只得想一想,念道:
丁香結芙蓉絛,
衆人都道:「轉『絛』,蕭韻,更妙,這纔流利飄蕩。而且這一句綺靡秀媚的妙。」賈政寫,看道:「這一句不好。已寫過『口舌香』『嬌難舉』,何必如此。這是力量不加,故用這些堆砌貨來搪塞。」寶玉笑道:「長歌須得要些詞藻點綴點綴,不然便覺蕭索。」賈政道:「你只顧用這些,但這一句底下如何能轉至武?若再多說兩句,豈不蛇足。」寶玉道:「如此,底下一句轉煞住,想亦可矣。」賈政冷笑道:「你有多本領?上頭說一句開門的散話,如今要一句連轉帶煞,豈不心有餘而力不足些。」寶玉聽,垂頭[01827]想一想,說一句道:
不繫明珠繫寶刀。
忙問:「這一句可還使得?」衆人拍案叫絕。賈政寫,看着笑道:「且放着,再續。」寶玉道:「若使得,我便要一氣下去。若使不得,越性塗,我再想別的意思出來,再另措詞。」賈政聽,便喝道:「多話!不好再作,便作十篇百篇,還怕辛苦不成!」寶玉聽說,只得想一會,便念道:
戰罷夜闌心力怯,脂痕粉漬汙鮫鮹。
賈政道:「一段。底下怎樣?」寶玉道:
明年流寇走山東,強吞虎豹勢如蜂。
衆人道:「好個『走』字!便得高低。且通句轉的不板。」寶玉念道:[01828]
王率天兵思剿滅,一戰再戰不成功。
腥風吹折隴頭麥,日照旌旗虎帳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戰死時。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黃沙鬼守屍。
衆人都道:「妙極,妙極!佈置、敍、詞藻,無不盡美。且看如何至四娘,必另有妙轉奇句。」寶玉念道:
紛紛將士只保身,青州眼皆灰塵。
不期忠義明閨閣,憤起恒王得意人。
衆人都道:「鋪敍得委婉。」賈政道:「太多,底下只怕累贅呢。」寶玉乃念道:[01829]
恒王得意數誰行,就死將軍林四娘,
號令秦姬驅趙女,艶李穠桃臨戰場。
繡鞍有淚春愁重,鐵甲無聲夜氣涼。
勝負自然難預定,誓盟生死報前王。
賊勢猖獗不可敵,柳折花殘實可,
魂依城郭家鄉近,馬踐胭脂骨髓香。
星馳時報入京師,誰家兒女不悲!
天驚慌恨失守,此時文武皆垂首。
何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
我四娘長太息,歌成餘意尚徬徨。[01830]
念畢,衆人都贊不止,都從頭看一遍。賈政笑道:「雖然說幾句,到底不懇切。」因說:「去罷。」人如得赦的一般,一齊出來,各自回房。衆人皆無別話,不過至晚安歇而已。獨有寶玉一心悽楚,回至園中,猛然池上芙蓉,想起丫鬟說晴雯作芙蓉之神,不覺喜歡起來,乃看着芙蓉嗟嘆一會。忽想起死後並未到靈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豈不盡禮,比俗人去靈前祭弔更覺別致。想畢,便欲行禮。忽止住道:「雖如此,亦不可太草率,須得衣冠整齊,奠儀周,方誠敬。」想一想,「如今若學那世俗之奠禮,斷然不可;竟還別開生面,另立排場,風流奇異,於世無涉,[01831]方不負我人之人。況且古人有云:『潢汙行潦,蘋蘩薀藻之賤,可以羞王公,薦鬼神。』原不在物之貴賤,全在心之誠敬而已。此其一。則誄文挽詞須另出己,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襲前人的套頭,填寫幾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須灑淚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寧使文不足悲有餘,萬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況且古人多有微詞,非自我今作俑。奈今人全惑於功名字,尚古之風一洗皆盡,恐不合時宜,於功名有礙之故。我不希罕那功名,不世人觀閱稱讚,何必不遠師楚人之言、招魂、離騷、九辯、枯樹、問難、秋水、人先生傳等法,或雜參單句,或偶成短聯,或用實典,或設譬寓,隨意所之,信筆而去,喜則以文戲,悲則以言誌痛,辭達意盡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於方寸之間哉。」寶玉本是個不讀之人,再心中有這篇歪意,怎得有好詩文作出來。他自己却任意纂著,並不人知慕,所以[01832]肆妄誕,竟杜撰成一篇長文,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鮫縠一幅楷字寫成,名曰芙蓉女兒誄,前序後歌。四樣晴雯所喜之物,於是夜月下,命那丫頭捧至芙蓉花前。先行禮畢,將那誄文卽掛於芙蓉枝上,乃泣涕念曰:㌧諸君閱至此,只當一笑話看去,便可醒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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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不易之元,㌧年便奇。蓉桂競芳之月,㌧是八月。無可奈何之日,㌧日更奇。細思日何難於直說某某,今偏用如此說,則可知矣。怡紅院濁玉,㌧自謙得更奇。蓋常以「濁」字評天下之男,竟自謂,所謂「以責人之心責己」矣。謹以群花之蕊,㌧奇香。冰鮫之縠,㌧奇帛。沁芳之泉,㌧奇奠。楓露之茗:㌧奇茗。四者雖微,聊以達誠申信,乃致祭於白帝宮中撫司秋艶芙蓉女兒㌧奇稱。之前曰:竊思女兒自臨濁世,㌧世不濁,因[01833]物所混而濁,前後便有照應。「女兒」稱妙!蓋思普天下之稱斷不能有如此字之清潔者。亦是寶玉之真心。迄今凡十有六載。㌧方十六歲而夭,亦矣。其先之鄉籍姓氏,湮淪而莫能考者久矣。㌧忽有此文不可,後來亦可矣。而玉得於衾枕櫛沐之間,棲息宴遊之夕,親昵狎褻,相與共處者,僅五年八月有奇。㌧相共不足六載,一旦夭別,豈不可!憶女兒曩生之昔,其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嫻,嫗媼咸仰惠德。孰料鳩鴆惡其高,鷹鷙翻遭罦罬;㌧離騷:「鷙鳥之不群兮。」:「吾令鴆媒兮,鴆告余以不好。雄鳩之鳴逝兮,余猶惡其佻巧。」註:鷙特立不群,故不群,故不於。鴆羽毒殺人。鳩多聲,有如人之多言不實。罦罬,音孚拙。翻車網。詩經:「雉離於罦。」爾雅:「罬謂之罦。」薋葹妒其臭,茝蘭竟被芟鉏!㌧離騷:薋、葹皆惡草,以辨邪佞。茝蘭,芳草,以別君。花原自怯,豈奈狂飆;柳本多愁,何禁驟雨。偶遭蠱蠆之讒,遂抱膏肓[01834]之疚。故爾櫻唇紅褪,韻吐呻吟;杏臉香枯,色陳顑緘頷。㌧離騷:「長顑頷亦何。」面黃色。諑謠謑詬,出自屏幃;荊棘蓬榛,蔓延戶牖。豈招尤則替,實攘詬而終。㌧離騷:「謇朝誶而夕替。」廢。「忍尤而攘詬。」攘,取。旣忳幽沉於不盡,復含罔屈於無窮。高標嫉,閨幃恨比長沙;㌧汲黯輩嫉賈誼之才,謫貶長沙。直烈遭危,巾幗慘於羽野。㌧鯀剛直自命,舜殛於羽山。離騷曰:「鯀婞直以亡身兮,終然殀乎羽之野。」自蓄辛酸,誰憐夭折!仙雲旣散,芳趾難尋。洲迷聚窟,何來却死之香?海失靈槎,不獲回生之藥。眉黛煙青,昨猶我畫;指環玉冷,今倩誰溫?鼎爐之剩藥猶存,襟淚之餘痕尚漬。鏡分鸞別,愁開麝月之奩;梳化龍飛,哀折檀雲之齒。委金鈿於草莽,拾翠㔩於塵埃。樓空鳷鵲,徒懸七夕之針;帶斷鴛鴦,誰續五絲之縷?況乃金天屬節,白帝司時,孤衾有夢,空室無人。桐階月暗,芳魂與倩影同銷;蓉帳香殘,嬌喘共細言皆絕。連天衰草,豈獨蒹葭;匝地[01835]悲聲,無非蟋蟀。露苔晚砌,穿簾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聞怨笛。芳名未泯,簷前鸚鵡猶呼;艶質將亡,檻外海棠預老。㌧恰極!捉迷屏後,蓮瓣無聲;㌧元微之詩:「樓深迷藏。」鬬草庭前,蘭芽枉待。拋殘繡線,銀箋彩縷誰裁?折斷冰絲,金斗御香未熨。昨承嚴命,旣趨車而遠陟芳園;今犯慈威,復拄杖而近拋孤匶。㌧柩本字。及聞槥棺被燹,慚違共穴之盟;石槨成災,愧迨同灰之誚。㌧唐詩云:「光開石棺,木可棺。」晉楊公回詩云:「生並身楊,死作同棺灰。」爾乃西風古寺,淹滯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颯颯,蓬艾蕭蕭。隔霧壙以啼猿,繞煙塍而泣鬼。自紅綃帳裡,公情深;始信黃土壟中,女兒命薄!汝南淚血,斑斑灑向西風;梓澤餘衷,默默訴憑冷月。嗚呼!固鬼蜮之災,豈神靈而亦妒。箝詖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01836]釋!㌧莊:「箝楊墨之口。」孟謂:「詖辭知其所蔽。」在君之塵緣雖淺,然玉之鄙意豈終。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諄諄之問。始知上帝垂旌,花宮待詔,生儕蘭蕙,死轄芙蓉。聽婢之言,似涉無稽;以濁玉之思,則深有據。何?昔葉法善攝魂以撰碑,李長吉被詔而記,雖殊,其理則一。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惡乃濫乎?始信上帝委託權衡,可謂至洽至協,庶不負其所秉賦。因希其不昧之靈,或陟降於茲;特不揣鄙俗之詞,有汙慧聽。乃歌而招之曰:天何如是之蒼蒼兮,乘玉虯以遊乎穹窿耶?㌧楚辭:「駟玉虯以乘鷖兮。」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駕瑤象以降乎泉壤耶?㌧楚辭:「雜瑤象以車。」望傘蓋之陸離兮,抑箕尾之光耶?列羽葆而前導兮,衛危虛於旁耶?驅豐隆以比從兮,望舒月以離耶?㌧危、虛星衛護星。豐隆,雷師。望舒,月禦。聽車軌而伊軋兮,御鸞鷖以征耶?聞馥郁而[01838]薆然兮,紉蘅杜以纕鑲耶?炫裙裾之爍爍兮,鏤明月以璫耶?籍葳蕤而成壇畸兮,檠蓮焰以燭蘭膏耶?文瓟匏以觶斝兮,漉醽醁以浮桂醑耶?瞻雲氣而凝盼兮,彷彿有所覘耶?俯窈窕而屬耳兮,恍惚有所聞耶?期汗漫而無夭閼兮,忍捐棄余於塵埃耶?㌧逍遙遊:「夭閼」,止。倩風廉之余驅車兮,冀聯轡而攜耶?余中心之慨然兮,㌧莊至樂篇:「我獨何能無慨然?」徒噭噭而何耶?㌧莊:「噭噭然隨而哭之。」君偃然而長寢兮,豈天運之變於斯耶?㌧莊:「偃然寢於巨室」,謂人死。◇「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變而之死,是相與春秋冬夏四時行。」◇天道篇:「其死物化。」旣窀穸且安穩兮,反其真而復奚化耶?㌧窀音肫。左傳:「窀穸之」,墓穴幽堂。左貴嬪楊石誄:「早卽窀穸。」莊宗師:「而已反其真。」註:以死真。余猶桎梏而懸附兮,靈格余以嗟來耶?㌧莊宗師:桎梏之名。◇「彼以生懸疣附贅,以死決疣潰癰。」◇「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註:桑戶,人名。孟反、琴張人,招其魂而語之。◇「方將不化,惡知已化哉!」言人死猶如化去。法華經云:「法華道師多殊方便,於險道中化一城,疲極之衆,入城皆生已度想,安[01838]穩想。」來兮止兮,君其來耶!若夫鴻蒙而居,寂靜以處,雖臨於茲,余亦莫睹。搴煙蘿而步幛,列槍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貪眠,釋蓮心之味苦。素女約於桂岩,宓妃迎於蘭渚。弄玉吹笙,寒簧擊敔。徵嵩嶽之妃,啟驪山之姥。龜呈洛浦之靈,獸作咸池之舞。潛赤水兮龍吟,集珠林兮鳳翥。爰格爰誠,匪簠匪筥。發軔乎霞城,返旌乎玄圃。旣顯微而若通,復氤氳而倏阻。離合兮煙雲,空蒙兮霧雨。塵霾斂兮星高,溪山麗兮月午。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歔悵望,泣涕徬徨。人語兮寂歷,天籟兮筼簹。鳥驚散而飛,魚唼喋以響。誌哀兮是禱,成禮兮期祥。嗚呼哀哉!尚饗!
讀畢,遂焚帛奠茗,猶依依不捨。鬟催至再四,方纔回身。忽聽山石[01839]之後有一人笑道:「且請留步。」人聽,不免一驚。那鬟回頭一看,却是個人影從芙蓉花中走出來,他便叫:「不好,有鬼。晴雯真來顯魂!」唬得寶玉忙看時,⋯且聽下回分解。[01840]
一萬千一百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