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平兒聽迎春說了正自好笑,忽見寶玉也來了。原來管廚房柳家媳婦之妹,因放頭開賭得不是。這園中有素與柳家不睦的,㌧前文已卯之伏線。便又告出柳家來,說他和他妹是伙計,雖然他妹出名,其實賺錢兩個人平分。因此鳳姐要治柳家之罪。那柳家的因得此信,便慌手脚,因思素與怡紅院人最爲深厚,故走來悄悄地央求晴雯、金星、玻璃等人。金星玻璃告訴了寶玉。寶玉因思內中迎春之乳母也現有此罪,不若來約同迎春討情,比自己獨去單爲柳家說情又更妥當,故此前來。忽許多人在此,他來時,都[01674]問:「你的病可好?跑來作什麼?」寶玉不便說出討情一,只說:「來看姐姐。」當下衆人不在意,且說些閒話。平兒便出去辦累絲金鳳一。那王住兒媳婦緊跟在後,口內百般央求,只說:「姑娘好歹口內超生,我橫豎去贖來。」平兒笑道:「你遲贖,早贖,旣有今日,何必當初。你的意思得過去就過去。旣是這樣,我不好意思告人,趁早去贖來交與我送去,我一字不提。」王住兒媳婦聽說,方放下心來,就拜謝,說:「姑娘自去貴幹,我趕晚拿來,先回姑娘,再送去,如何?」平兒道:「趕晚不來,可別怨我。」說畢,人方分路各自散。平兒到房,鳳姐問他:「姑娘叫你作什麼?」平兒笑道:「姑娘怕奶奶生氣,叫我勸着奶奶些,問奶奶這兩天可吃些什麼。」鳳姐笑道:「到是他還記掛着我。剛纔出來一件:有人來告柳媳婦和他妹子通同開局,凡妹所,都[01675]是他作主。我想,你素日肯勸我『多一不如省一』,就可閒一時心,自己保養保養是好的。我因聽不進去,果然應些,先把太太得罪,而且自己反賺一場病。如今我看破,隨他們鬧去罷,橫豎還有許多人呢。我白操一會心,到惹的萬人咒駡。我且養病要緊,便是好,我作個好好先生,得樂且樂,得笑且笑,一概是非都憑他們去罷。㌧歷來世人到此作此想,但悔不及矣。可可嘆。所以我只答應着知道,白不在我心上。」平兒笑道:「奶奶果然如此,便是我們的造化。」一語未,只見賈璉進來,拍手嘆氣道:「好好的生。前兒我和鴛鴦借當,那邊太太怎麼知道。纔剛太太叫過我去,叫我不管那裡先遷挪百銀,做八月十五日節間使用。我回沒處遷挪。太太就說:『你沒有錢就有地方遷挪,我白和你商量,你就搪塞我,你就說沒地方。前兒一千銀的當是那裡的?連老太太的東[01676]西你都有神通弄出來,這會百銀,你就這樣。幸虧我沒和別人說去。』我想太太分明不短,何苦來要尋奈何人。」鳳姐兒道:「那日並沒一個外人,誰走這個消息?」平兒聽,細想那日有誰在此,想半日,笑道:「是。那日說話時沒一個外人,但晚上送東西來的時節,老太太那邊傻姐的娘也可巧來送漿洗衣服。他在下房裡坐一會,一箱東西,自然要問,必是丫頭們不知道,說出來,未可知。」㌧奇奇怪怪,從何處轉至素日上,真如常山之蛇。因此便喚幾個丫頭來問,那日誰告訴獃姐的娘。衆丫頭慌,都跪下賭咒發誓,說:「自來不敢多說一句話。有人凡問什麼,都答應不知道。這如何敢多說。」鳳姐詳情說:「他們必不敢,到別委屈他們。如今且把這靠後,且把太太打發去要緊。寧可咱們短些,別討沒意思。」因叫平兒:「把我的金項圈拿來,且去暫押[01677]百銀來送去完。」賈璉道:「越性多押百,咱們要使呢。」鳳姐道:「很不必,我沒處使錢。這一去還不知指那一項贖呢。」平兒拿去,吩咐一個人喚旺兒媳婦來領去,不一時拿銀來。賈璉親自送去,不在話下。這裡鳳姐和平兒猜疑,終是誰人走的風聲,竟擬不出人來。鳳姐兒道:「知道這還是,怕的是人趁便造非言,生出別的來。當緊那邊正和鴛鴦結下仇了,如今聽得他私自借給璉二爺東西,那起人眼饞肚飽,連沒縫兒的雞蛋還要下蛆呢,如今有這個因由,恐怕造出些沒天理的話來定不得。在你璉二爺還無妨,只是鴛鴦正經女兒,帶累他受屈,豈不是咱們的過失。」平兒笑道:「這無妨。鴛鴦借東西看的是奶奶,並不的是爺。一則鴛鴦雖應名是他私情,其實他是回過老太太的。老太太因怕孫男弟女多,[01678]這個借,那個要,到跟前撒個嬌兒,和誰要去,因此只裝不知道。㌧奇文神文!豈世人余相得出者?前文云「一箱子」若是私拿出,賈母其睡夢中之人矣。蓋此等事作者曾經,批者曾經,實係一寫往事,非特造出,故弄新筆,究竟不記不神也。◇鴛鴦借物一回於此便結了。縱鬧出來,究竟那無礙。」鳳姐兒道:「理固如此。只是你我是知道的,那不知道的,焉得不生疑呢。」一語未,人報:「太太來。」鳳姐聽詫異,不知何親來,與平兒等忙迎出來。只見王夫人氣色更變,㌧奇。只帶一個貼己的丫頭走來,一語不發,走至裡間坐下。鳳姐忙奉,因陪笑問道:「太太今日高興,到這裡逛逛。」王夫人喝命:「平兒出去!」平兒這般,着慌不知怎麼樣,忙應一聲,帶着衆丫頭一齊出去,在房門外站住,越性將房門掩,自己坐在台磯上,所有的人,一個不許進去。鳳姐着慌,不知有何等。只見王夫人含着淚,從袖內擲出一個香袋來,說:「你瞧。」鳳姐忙拾起一看,是十錦[01679]春意香袋,嚇一跳,忙問:「太太從那裡得來?」王夫人問,越發淚如雨下,顫聲說道:「我從那裡得來!我天天坐在井裡,拿你當個細心人,所以我纔偷個空兒。誰知你和我一樣。這樣的東西天白日明擺在園裡山石上,被老太太的丫頭拾着,不虧你婆婆遇,早已送到老太太跟前去。我且問你,這個東西如何遺在那裡來?」㌧奇問。鳳姐聽得,更顏色,忙問:「太太怎知是我的?」㌧問的是。王夫人哭嘆說道:「你反問我!你想,一家除你們夫妻,餘者老婆們,要這個何用?再女孩們是從那裡得來?自然是那璉兒不長進下流種子那裡弄來。你們和氣。當作一件頑意兒,年輕人兒女閨房私意是有的,你還和我賴!幸而園內上下人還不解,尚未揀得。倘或丫頭們揀着,你姊妹看,這還得。不然有那丫頭們揀着,出去說是園內揀着的,外人[01680]知道,這性命臉面要不要?」鳳姐聽說,急愧,登時紫漲面皮,便依炕沿雙膝跪下,含淚訴道:「太太說的固然有理,我不敢辯我並無這樣的東西。但其中還要求太太細詳其理:那香袋是外頭雇工仿着內工繡的,帶這穗一概是市賣貨。我便年輕不尊重些,不要這勞什,自然都是好的,此其一。者這東西不是常帶着的,我縱有,只好在家裡,焉肯帶在身上各處去?況且在園裡去,個個姊妹我們都肯拉拉扯扯,倘或露出來,不但在姊妹前,就是奴才看,我有什麼意思?我雖年輕不尊重,亦不能糊塗至此。則論主內我是年輕媳婦,算起奴才來,比我更年輕的不止一個人。況且他們常進園,晚間各人家去,焉知不是他們身上的?四則除我常在園裡之外,還有那邊太太常帶過幾個姨娘來,[01681]如嫣紅、翠雲等人,皆係年輕侍妾,他們更該有這個。還有那邊珍大嫂子,他不算甚老外,他常帶過配鳳等人來,焉知不是他們的?五則園內丫頭太多,保的住個個都是正經的不成?有年紀些的知道人,或者一時半刻人查問不到偷着出去,或借着因由同門上么兒們打牙犯嘴,外頭得來的,未可知。如今不但我沒此,就連平兒我也可以下保的。太太請細想。」王夫人聽這一席話近情理,因嘆道:「你起來。我知道你是家姐出身,焉得輕薄至此,不過我氣急,拿話激你。但如今却怎麼處?你婆婆纔打發人封這個給我瞧,說是前日從傻姐手裡得的,把我氣個死。」鳳姐道:「太太快別生氣。若被衆人覺察,保不定老太太不知道。且平心靜氣暗暗訪察,纔得確實,縱然訪不着,[01682]外人不能知道。這叫作『胳膊折在袖內』。如今惟有趁着賭錢的因由革許多的人這空兒,把周瑞媳婦旺兒媳婦等四五個貼近不能走話的人安插在園裡,以查賭由。再如今他們的丫頭太多,保不住人心,生作耗,等鬧出來,反悔之不及。如今若無故裁革,不但姑娘們委屈煩惱,就連太太和我過不去。不如趁此機會,以後凡年紀些的,或有些咬牙難纏的,拿個錯兒攆出去配人。一則保得住沒有別的,則可省些用度。太太想我這話如何?」王夫人嘆道:「你說的何嘗不是,但從公細想,你這幾個姊妹甚可憐。㌧猶云「可憐」,妙!又在別人視之,今古無比矣;若在榮府論,實不能比先矣。不用遠比,只說如今你林妹妹的母親,未出閣時,是何等的嬌生慣養,是何等的金尊玉貴,那纔像個千金[01683]姐的體統。如今這幾個姊妹,不過比人家的丫頭略強些罷。㌧所謂「觀於海者難爲水」,俗子謂王夫人不知足,是不可矣,又認作太過,真蟪蛄鳩鶯之見也。通共每人只有兩個丫頭像個人樣,餘者縱有四五個丫頭,竟是廟裡的鬼。如今還要裁革去,不但於我心不忍,只怕老太太未必就依。雖然艱難,難不至此。我雖沒受過榮華富貴,比你們是強的。如今我寧可省些,別委曲他們。以後要省儉先從我來到使的。如今且叫人傳了周瑞家的等人進來,就吩咐他們快快暗地訪拿這要緊。」鳳姐聽,卽喚平兒進來吩咐出去。
一時,周瑞家的與吳興家的、鄭華家的、來旺家的、來喜家的現在五家陪房進來,餘者皆在南方各有執。㌧伏一筆。王夫人正嫌人少不能勘察,忽見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走來,方纔正是他送香囊來的。王夫人向[01684]來看視邢夫人之得力心腹人等原無二意,㌧大書看下人猶如此,可知待邢夫人矣。今他來打聽此,十分關切,㌧人外是內非,委皆如此。便向他說:「你去回太太,進園內照管照管,不比別人強些。」這王善保家正因素日進園去那些丫鬟們不大趨奉他,他心裡不自在,要尋他們的故尋不着,恰好生出這來,以得把柄。又聽王夫人委託,正撞在心坎上,說:「這個容易。不是奴才多話,論理這該早嚴緊的。太太不往園裡去,這些女孩們一個個到像受封誥似的,他們就成千金姐。鬧下天來,誰敢哼一聲兒。不然,就調唆姑娘的丫頭們,說欺負姑娘們,誰還耽得起。」王夫人道:「這有的常情,跟姑娘的丫頭原比別的嬌貴些。你們該勸他們。連主們的姑娘不教導尚且不堪,何況他們。」王善保家的道:[01685]「別的都還罷。太太不知道,一個寶玉屋裡的晴雯,那丫頭仗着他生的模樣兒比別人標緻些,生一張巧嘴,天天打扮的像個西施的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掐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他就立起兩個騷眼睛來罵人,妖妖趫趫,不成個體統。」㌧活畫出晴雯來。可知已前知晴雯必應遭妒者,可憐可傷,竟死矣。王夫人聽這話,猛然觸動往,便問鳳姐道:「上次我們跟老太太進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妙妙,好腰!削肩膀,㌧妙妙,好肩!俗云:「水蛇腰則游曲。」云:「美人無肩。」曰:「肩若削成。」皆是美之形。凡寫美人皆用俗筆反筆,與他不同。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更好,形容盡矣。正在那裡罵丫頭。我的心裡很看不上那狂樣,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說得。後來要問是誰,偏忘。今日對坎兒,這丫頭想必就是他。」鳳姐道:「若論這些丫頭們,共總比起來,都沒晴雯生得好。論舉止言語,他原有些輕薄。方纔太太說的[01686]到很像他,我忘那日的,不敢亂說。」王善保家的便道:「不用這樣,此刻不難叫他來太太瞧瞧。」王夫人道:「寶玉房裡常見我的只有襲人、麝月,這兩個笨笨的到好。若有這個,他自不敢來我的。我一生最嫌這樣人,況且出來這個。好好的寶玉,倘或叫這蹄勾引壞,那還得。」因叫自己的丫頭來,吩咐他:「到園裡去,只說我說有話問他們,留下襲人、麝月伏侍寶玉不必來,有一個晴雯最伶俐,叫他卽刻快來。你不許和他說什麼。」丫頭答應,走入怡紅院,正值晴雯身上不自在,睡中覺纔起來,正發悶,聽如此說,只得隨他來。素日這些丫鬟皆知王夫人最嫌趫妝艶飾語薄言輕者,故晴雯不敢出頭。今因連日不自在,㌧音神之至!所謂「魂早離舍」矣,將死之兆也。若俗筆必云十分妝飾,今云不自在,想無掛心之態,更不入王夫人之眼也。並沒十分妝飾,自無礙。㌧好!可知天[01687]生美人原不在妝飾,使人一便覺心驚目駭。可恨世之塗脂抹粉,真同鬼魅而不覺。及到了鳳姐房中,王夫人一他釵軃鬢鬆,衫垂帶褪,有春睡捧心之遺風,而且形容面貌恰是上月的那人,不覺勾起方纔的火來。王夫人原是天真爛漫之人,喜怒出於心臆,不比那些飾詞掩意之人,今旣真怒攻心,勾起往,便冷笑道:「好個美人!真像個病西施了。你天天作這輕狂樣兒給誰看?你幹的,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兒揭你的皮!寶玉今日可好些?」晴雯一聽如此說,心內異,便知有人暗算他。雖然着惱,只不敢作聲。他本是個聰敏過頂的人,㌧深罪聰明,到底不錯一筆。見問寶玉可好些,他便不肯以實話對,只說:「我不大到寶玉房裡去,又不常和寶玉在一處,好歹我不能知道,只問襲人、麝月兩個。」王夫人道:「這就該打嘴!你難道是死人,要你們作[01688]什麼!」晴雯道:「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說園裡空人少,寶玉害怕,所以撥我去外間屋裡上夜,不過填屋。我原回過我笨,不能伏侍。老太太罵我,說:『不叫你管他的,要伶俐的作什麼。』我聽這話纔去的。不過十天半個月之內,寶玉悶家頑一會就散。至於寶玉飲食起坐,上一層有老奶奶老媽媽們,下一層又有襲人、麝月、秋紋幾個人。我閒着還要作老太太屋裡的針線,所以寶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旣怪,從此後我留心就是。」王夫人信以實,忙說:「阿彌陀佛!你不近寶玉是我的造化,竟不勞你費心。旣是老太太給寶玉的,我明兒回老太太,再攆你。」因向王善保家的道:「你們進去,好生防他幾日,不許他在寶玉房裡睡覺。等我回過老太太,再處治他。」喝聲「去!站在這裡,我看不上這浪樣[01689]兒!誰許你這樣花紅柳綠的妝扮!」晴雯只得出來,這氣非同可,一出門便拿手帕握着臉,一頭走,一頭哭,直哭到園門內去。這裡王夫人向鳳姐等自怨道:「這幾年我越發精神短,照顧不到。這樣妖精似的東西竟沒看。只怕這樣的還有,明日到得查查。」鳳姐見王夫人盛怒之際,又因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耳目,常調唆着邢夫人生事,縱有千百樣言詞,此刻不敢說,只低頭答應着。王善保家的道:「太太請養息身體要緊,這些只交與奴才。如今要查這個主兒極容易,等到晚上園門關的時節,內外不通風,我們竟給他們個猛不防,帶着人到各處丫頭們房裡搜尋。想來誰有這個,斷不單只有這個,自然還有別的東西。那時翻出別的來,自然這個是他的。」王夫人道:「這話到是。若不如此,[01690]斷不能清的清白的白。」因問鳳姐如何。鳳姐只得答應說:「太太說的是,就行罷。」王夫人道:「這主意很是,不然一年查不出來。」於是家商議已定。至晚飯後,待賈母安寢了,寶釵等入園時,王善保家的便請了鳳姐一併入園,喝命將角門皆上鎖,便從上夜的婆處抄檢起,不過抄檢出些多餘攢下蠟燭燈油等物。畢真。王善保家的道:「這是贓,不許動,等明兒回過太太再動。」於是先就到怡紅院中,喝命關門。當下寶玉正因晴雯不自在,忽這一干人來,不知何直撲丫頭們的房門去,因迎出鳳姐來,問是何故。鳳姐道:「丟一件要緊的東西,因家混賴,恐怕有丫頭們偷,所以家都查一查去疑。」一面說,一面坐下吃。王善保家的等搜一回,細問這幾個箱是誰的,都叫本人來親自[01691]打開。襲人因見晴雯這樣,知道必有異,這番抄檢,只得自己先出來打開箱並匣,任其搜檢一番,不過是平常動用之物。隨放下搜別人的,挨次都一一搜過。到了晴雯的箱子,因問:「是誰的,怎不開讓搜?」襲人等方欲代晴雯開時,只見晴雯挽着頭髮闖進來,豁一聲將箱掀開,兩手捉着,底朝天往地下盡情一到,將所有之物盡都到出。王善保家的覺沒趣,看一看,無甚私弊之物。回了鳳姐,要往別處去。鳳姐兒道:「你們可細細的查,若這一番查不出來,難回話的。」衆人都道:「都細翻看,沒什麼差錯東西。雖有幾樣男人物件,都是孩的東西,想是寶玉的舊物件,沒甚關係的。」鳳姐聽,笑道:「旣如此咱們就走,再瞧別處去。」說着,一逕出來,因向王善保家的道:「我有一句話,不知是不是。要抄檢只抄檢[01692]咱們家的人,薛姑娘屋裡,斷乎檢抄不得的。」王善保家的笑道:「這個自然。豈有抄起親戚家來。」鳳姐點頭道:「我這樣說呢。」㌧寫阿鳳心灰意懶,且避禍從時,迥又是一個人矣。一頭說,一頭到了瀟湘館內。黛玉已睡,忽報這些人來,不知甚。纔要起來,只見鳳姐已走進來,忙按住他不許起來,只說:「睡罷,我們就走。」這邊且說些閒話。那個王善保家的帶了衆人到丫鬟房中,一一開箱到籠抄檢一番。因從紫鵑房中抄出兩副寶玉常換下來的寄名符兒,一副束帶上的披帶,兩個荷包並扇套,套內有扇。打開看時皆是寶玉往年往日手內曾拿過的。王善保家的自得意,遂忙請鳳姐過來驗視,說:「這些東西從那裡來的?」鳳姐笑道:「寶玉和他們從兒在一處混幾年,這自然是寶玉的舊東西。這不算什麼罕,撂下再往別[01693]處去是正經。」紫鵑笑道:「直到如今,我們兩下裡的東西算不清。要問這一個,連我忘是那年月日有的。」王善保家的聽鳳姐如此說,只得罷。㌧一處一樣。又到探春院內,誰知早有人報與探春了。探春就猜着必有原故,所以引出這等醜態來,㌧實註一筆。遂命衆丫鬟秉燭開門而待。一時,衆人來。探春故問何。鳳姐笑道:「因丟一件東西,連日訪察不出人來,恐怕旁人賴這些女孩們,所以越性家搜一搜,使人去疑,到是洗淨他們的好法。」探春冷笑道:「我們的丫頭自然都是些賊,我就是頭一個窩主。旣如此,先來搜我的箱櫃,他們所有偷來的都交給我藏着呢。」說着便命丫頭們把箱櫃一齊打開,將鏡奩、妝盒、衾袱、衣包若若之物一齊打開,請鳳姐去抄閱。鳳姐陪笑道:「我不過是奉太太的命來,妹妹別錯怪我。何[01694]必生氣。」因命丫鬟們快快關上。平兒豐兒等忙着替待等關的關,收的收。探春道:「我的東西到許你們搜閱,要想搜我的丫頭,這却不能。我原比衆人歹毒,凡丫頭所有的東西我都知道,都在我這裡間收着,一針一線他們沒的收藏,要搜所以只來搜我。你們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說我違背太太,該怎麼處治,我去自領。你們別忙,自然連你們抄的日有呢!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家裡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奇極!此曰甄家事。咱們漸漸的來。可知這樣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纔能一敗塗地!」說着,不覺流下淚來。鳳姐只看着衆媳婦們。周瑞家的便道:「旣是女孩的東西全在這裡,奶奶且請到別處[01695]去罷,讓姑娘好安寢。」鳳姐便起身告辭。探春道:「可細細的搜明白?若明日再來,我就不依。」鳳姐笑道:「旣然丫頭們的東西都在這裡,就不必搜。」探春冷笑道:「你果然到乖。連我的包袱都打開,還說沒翻。明日敢說我護着丫頭們,不許你們翻。你趁早說明,若還要翻,不妨再翻一遍。」鳳姐知道探春素日與衆不同的,只得陪笑道:「我已經連你的東西都搜查明白。」探春問衆人:「你們都搜明白不曾?」周瑞家的等都陪笑說:「都翻明白。」那王善保家的本是個心內沒成算的人,素日雖聞探春的名,那是衆人沒眼力沒膽量罷,那裡一個姑娘家就這樣起來,況且是庶出,他敢怎麼。他自恃是邢夫人陪房,連王夫人尚另眼相看,何況別個。今見探春如此,他只當是探春認[01696]真單惱鳳姐,與他們無干。他便要趁勢作臉獻好,因越衆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笑道:「連姑娘身上我都翻,果然沒有什麼。」鳳姐他這樣,忙說:「媽媽走罷,別瘋瘋顛顛的。」
一語未,只聽「拍」的一聲,王家的臉上早着了探春一掌。探春登時怒,指着王家的問道:「你是什麼東西,敢來拉扯我的衣裳!我不過看着太太的面上,你有年紀,叫你一聲媽媽,你就狗仗人勢,天天作耗,專管生。如今越性不得。你打量我是同你們姑娘那樣好性兒,由着你們欺負他,就錯主意!你搜檢東西我不惱,你不該拿我取笑。」說着,便親自解衣卸裙,拉着鳳姐兒細細的翻。說:「省得叫奴才來翻我身上。」鳳姐、平兒等忙與探春束裙整袂,口內喝着王善保家的說:「媽媽吃兩口[01697]酒就瘋瘋顛顛起來。前兒把太太衝撞。快出去,不要提起。」又勸探春休得生氣。探春冷笑道:「我但凡有氣性,早一頭碰死!不然豈許奴才來我身上翻賊贓。明兒一早,我先回過老太太、太太,然後過去給娘陪禮,該怎麼,我就領。」那王善保家的討了個沒意思,在窗外只說:「罷,罷,這是頭一遭挨打。我明兒回太太,仍回老娘家去罷。這個老命還要他做什麼!」探春喝命丫鬟道:「你們聽他說的這話!還等我和他對嘴去不成?」待等聽說,便出去說道:「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到是我們的造化。只怕捨不得去。」鳳姐笑道:「好丫頭,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僕。」探春冷笑道:「我們作賊的人,嘴裡都有言兩語的。這還算笨的,背地裡就只不會調唆主。」平兒忙陪笑解勸,一面又拉了待進來。周瑞家的等人勸一番。鳳姐直待伏侍探春[01698]睡下,方帶着人往對過暖香塢來。彼時李紈猶病在床上,他與惜春是緊鄰,又與探春相近,故順路先到這兩處。因李紈纔吃了藥睡着,不好驚動,只到丫鬟們房中一一的搜一遍,沒有什麼東西,遂到惜春房中來。因惜春年少,尚未識,嚇的不知當有什麼,故鳳姐也少不得安慰他。誰知竟在入畫箱中尋出一大包金銀錁子來,約共四十個,㌧奇。察姦情,反得賊贓。有一副玉帶板並一包男人的靴襪等物。入畫黃臉。因問是那裡來的,入畫只得跪下哭訴真情,說:「這是珍大爺賞我哥哥的。㌧妙極是極。蓋入畫本係寧府之人也。因我們老娘都在南方,如今只跟着叔叔過日。我叔叔嬸只要吃酒賭錢,我哥哥怕交給他們花,所以每常得,悄悄的煩老媽媽帶進來叫我收着的。」惜春膽,這[01699]個害怕,說:「我竟不知道。這還得!嫂,你要打他,好歹帶他出去打罷,我聽不慣的。」鳳姐笑道:「這話若果真呢,到可恕,只是不該私自傳送進來。這個可以傳遞,什麼不可以傳遞。這到是傳遞人的不是。若這話不真,倘是偷來的,你可就別想活。」入畫跪着哭道:「我不敢扯謊。奶奶只管明日問我們奶奶和爺去,若說不是賞的,就拿我和我哥哥一同打死無怨。」鳳姐道:「這個自然要問的,只是真賞的有不是。誰許你私自傳送東西的!你且說是誰作接應,我便饒你。下次萬萬不可。」惜春道:「嫂別饒他這次方可。這裡人多,若不拿一個人作法,那些的聽,不知怎樣呢。嫂若饒他,我不依。」㌧這是自己不依的。各得自然之理,各有自然之妙。鳳姐道:「素日我看他還好。誰沒一個錯,只這一次。次犯下,罪俱罰。但不知[01700]傳遞是誰。」惜春道:「若說傳遞,再無別個,必是後門上的張媽。他常肯和這些丫頭們鬼鬼祟祟的,這些丫頭們都肯照顧他。」鳳姐聽說,便命人記下,將東西且交給周瑞家的暫拿着,等明日對明再議。於是別了惜春,方往迎春房內來。迎春已經睡着,丫鬟們纔要睡,衆人叩門半日纔開。鳳姐吩咐:「不必驚動姐。」遂往丫鬟們房裡來。因司棋是王善保的外孫女兒,㌧玄妙奇詭,出人意外。鳳姐到要看看王家的可藏私不藏,遂留神看他搜檢。先從別人箱搜起,皆無別物。及到了司棋箱子中搜了一回,王善保家的說:「沒有什麼東西。」纔要蓋箱時,周瑞家的道:「且住,這是什麼?」說着,便伸手掣出一雙男的錦帶襪並一雙緞鞋來。㌧險極!有一個包袱,打開看時,裡面有一個同心如意並一個字帖兒。一總遞與鳳姐。鳳姐因當家理,每每看[01701]開帖並帳目,頗識得幾個字。便看那帖是紅雙喜箋帖,㌧紙就好。余爲司棋心動。上面寫道:
上月你來家後,父母已覺察你我之意。但姑娘未出閣,尚不能完你我之心願。若園內可以相,你可託張媽給一信息。若得在園內一,到比來家得說話。千萬,千萬。再所賜香袋個,今已查收外,特寄香珠一串,略表我心。千萬收好。表弟潘安拜具。㌧名字便妙。
鳳姐看罷,不怒而反樂。㌧惡毒之至。別人並不識字。王家的素日並不知道他姑表姊弟有這一節風流故,這鞋襪,心內已是有些毛病,有一紅帖,鳳姐看着笑,他便說道:「必是他們胡寫的帳目,不成個字,所以奶奶笑。」鳳姐笑道:「正是這個帳竟算不過來。你是司棋的老娘,他的表弟也該姓王,怎麼又姓潘呢?」王善保家的問的奇怪,只得勉強告道:「司棋的姑媽給了潘[01702]家,所以他姑表兄弟姓潘。上次逃走了的潘安就是他表弟。」鳳姐笑道:「這就是。」因道:「我念給你聽聽。」說着從頭念一遍,家都唬一跳。這王家的一心只要拿人的錯兒,不想反拿住他外孫女兒,氣臊。周瑞家的四人都問着他:「你老可聽?明明白白,再沒的話說。如今據你老人家,該怎麼樣?」這王家的只恨沒地縫兒鑽進去。鳳姐只瞅着他嘻嘻的笑,㌧惡毒之至。向周瑞家的笑道:「這到好。不用你們作老娘的操一點兒心,他鴉雀不聞的給你們弄一個好女婿來,家到省心。」㌧刻毒之至!按鳳姐雖係刻毒,然亦不應在下人前爲尋不是,次等人前不得如是也。周瑞家的笑着湊趣兒。王家的氣無處泄,便自己回手打着自己的臉,罵道:「老不死的娼婦,怎麼造下孽!說嘴打嘴,現世現報在人眼裡。」衆人這般,俱笑個不住,半勸半調的。鳳姐[01703]見司棋低頭不語,並無畏懼慚愧之意,到覺可異。料此時夜深,且不必盤問,只怕他夜間自愧去尋拙志,遂喚兩個婆監守起他來。帶人,拿贓證回來,且自安歇,等待明日料理。誰知到夜裡連起來幾次,下面淋血不止。至次日,便覺身體十分軟弱,起來發暈,遂撐不住。請太醫來,診脈畢,遂立藥案云:「看得少奶奶係心氣不足,虛火乘脾,皆由憂勞所,以致嗜臥好眠,胃虛土弱,不思飲食。今聊用升陽養榮之劑。」寫畢,遂開幾樣藥名,不過是人參,當,黃芪等類之劑。一時退去,有老嬤嬤們拿了方子回過王夫人,不免添一番愁悶。遂將司棋等事暫且未理。可巧這日尤氏來看鳳姐,坐一回,到園中去又看過李紈。纔要望候衆姊妹們去,忽見惜春遣人來請,尤氏遂到他房中來。惜春便將昨晚[01704]之事細細告訴與尤氏,又命將入畫的東西一概要來與尤氏過目。尤氏道:「實是你哥哥賞他哥哥的,只不該私自傳送,如今官鹽竟成私鹽。」因罵入畫,「糊塗脂油蒙心的。」惜春道:「你們管教不嚴,反罵丫頭。這些姊妹,獨我的丫頭這樣沒臉,我如何去人。昨兒我立逼着鳳姐姐帶了他去,他只不肯。我想,他原是那邊的人,鳳姐姐不帶他去,原有理。我今日正要送過去,嫂來的恰好,快帶他去。或打,或殺,或賣,我一概不管。」入畫聽說,跪下哭求,說:「再不敢。只求姑娘看從兒的情常,好歹生死在一處罷。」尤氏和奶娘等人都十分分解,說他「不過一時糊塗,下次再不敢的。他從兒伏侍你一場,到底留着他是。」誰知惜春雖然年幼,却天生地一種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獨僻性,任人怎說,他只以丟[01705]他的體面,咬定牙斷乎不肯。更說的好:「不但不要入畫,如今我,連我不便往你們那邊去。況且近日我每每風聞得有人背地裡議論什麼,多少不堪的閒話,我若再去,連我編派上。」尤氏道:「誰議論什麼?有什麼可議論的!姑娘是誰,我們是誰。姑娘旣聽人議論我們,就該問着他纔是。」惜春冷笑道:「你這話問着我到好。我一個姑娘家,只有躲是非的,我反去尋是非,成個什麼人!還有一句話,我不怕你惱:好歹自有公論,何必去問人。古人說得好,『善惡生死,父不能有所勖助』,何況你我人之間。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夠,不管你們。從此以後,你們有別累我。」尤氏聽,氣好笑,因向地下衆人道:「怪道人人都說這四丫頭年輕糊塗,我只不信。你們聽纔一篇話,無原無故,[01706]不知好歹,沒個輕重。雖然是孩的話,却能寒人的心。」衆嬤嬤笑道:「姑娘年輕,奶奶自然要吃些虧的。」惜春冷笑道:「我雖年輕,這話却不年輕。你們不看不識幾個字,所以都是些獃,看着明白人,到說我年輕糊塗。」尤氏道:「你是狀元、榜眼、探花,古今第一個才。我們是糊塗人,不如你明白,何如?」惜春道:「狀元、榜眼難道就沒有糊塗的不成?可知他們更有不能悟的。」尤氏笑道:「你到好。纔是才,這會作和尚,講起悟來。」惜春道:「我不悟,我也捨不得入畫了。」尤氏道:「可知你是個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惜春道:「古人曾說的,『不作狠心人,難得自』。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什麼教你們帶累壞我!」尤氏心內原有病,怕說這些話。聽說有人議論,已是心中羞惱激射,只是在惜春分上不好發作,忍耐半。今見惜春又說這句,因按捺不住,因問惜春道:「怎麼就帶累你?你的丫頭的不是,無故說我,我到[01707]忍這半日,你到越發得意,只管說這些話。你是千金萬金的姐,我們以後就不親近,仔細帶累姐的美名。卽刻就叫人將入畫帶了過去!」說着,便賭氣起身去。惜春道:「若果然不來,到省口舌是非,家到還清淨。」尤氏不答話,一逕往前邊去。不知後如何⋯[017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