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賈政回京之後,諸完畢,賜假一月在家歇息。因年景漸老,重身衰,近因在外幾年,骨肉離異,今得晏然復聚於庭室,自覺喜幸不盡。一應務一概益發付於度外,只是看,悶便與清客們下棋吃酒,或日間在裡面母夫妻共敘天倫庭闈之樂。因今歲八月初日乃賈母八旬之慶,因親友全來,恐筵宴排設不開,便早同賈赦及賈珍賈璉等商議,議定於七月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榮寧兩處齊開筵宴,寧國府中單請官客,榮國府中單請堂客,觀園中收拾出綴錦閣並嘉蔭堂[01601]等幾處地方來作退居。十八日請皇親、駙馬、王公、諸公主、郡主、王妃、國君、太君、夫人等,十九日便是閣下、都府、督鎮及誥命等,十日便是諸官長及誥命並遠近親友及堂客。初一日是賈赦的家宴,初日是賈政,初日是賈珍、賈璉,初四日是賈府中合族長幼共湊的家宴。初五日是賴林之孝等家下管人等共湊一日。自七月上旬,送壽禮者便絡繹不絕。禮部奉旨:欽賜金玉如意一柄,彩緞四端,金玉環四個,帑銀五百兩。元春命太監送出金壽星一尊,沉香拐一隻,伽南珠一串,福壽香一盒,金錠一對,銀錠四對,彩緞十匹,玉杯四隻。餘者自親王駙馬以及文武官員之家凡所來往者,莫不有禮,不能勝記。堂屋內設下桌案,鋪紅氈,將凡所有精細之物都擺上,請賈母過目。賈母先一日還高興過來瞧瞧,後來煩,不[01602]過目,只說:「叫鳳丫頭收,改日悶再瞧。」至十八日,兩府中俱懸燈結彩,屏開鸞鳳,褥設芙蓉,笙簫鼓樂之音,通衢越巷。寧府中本日只有北靜王、南安郡王、永昌駙馬、樂善郡王並幾個世交公侯應襲,榮府中南安王太妃、北靜王妃並幾位世交公侯誥命。賈母等皆是按品妝迎接。家廝,先請入觀園內嘉蔭堂,畢更衣,方出至榮慶堂上拜夀入席。家謙遜半日,方纔入席。上面兩席是南北王妃,下面依敘,便是衆公侯誥命。左邊下手一席,陪客是錦鄉侯誥命與臨昌伯誥命,右邊下手一席,方是賈母主位。邢夫人、王夫人帶領尤氏、鳳姐並族中幾個媳婦,兩溜雁翅站在賈母身後侍立。林之孝、賴家的帶領衆媳婦都在竹簾外面侍候上菜上酒,周瑞家的帶領幾個丫鬟在圍屏後侍候呼喚。凡跟來的人,早有人別[01603]處管待去。一時臺上參場,台下一色十個未留髮的廝侍候。須臾,一廝捧戲單至階下,先遞與回的媳婦。這媳婦接,纔遞與林之孝家的,用一盤托上,挨身入簾來遞與尤氏的侍妾配鳳。配鳳接纔奉與尤氏。尤氏托着走至上席,南安太妃謙讓一回,點一齣吉慶戲文,然後謙讓一回,北靜王妃點一齣。衆人讓一回,命隨便揀好的唱罷。少時,菜已四獻,湯始一道,跟來各家的放賞。家便更衣復入園來,另獻好。南安太妃因問寶玉,賈母笑道:「今日幾處廟裡念『保安延壽經』,他跪經去。」問衆姐們,賈母笑道:「他們姊妹們病的病,弱的弱,人靦腆,所以叫他們給我看屋去。有的是戲,傳一班在那邊廳上陪着他姨娘家姊妹們看戲呢。」南安太妃笑道:「旣這樣,叫人請來。」[01604]賈母回頭命鳳姐兒去把史、薛、林帶來,「再只叫你妹妹陪着來罷。」鳳姐答應,來至賈母這邊,只他姊妹們正吃果看戲,寶玉纔從廟裡跪經回來。鳳姐兒說話。寶釵姊妹與黛玉、探春、湘雲五人來至園中,家,不過請安問好讓坐等。衆人中有過的,還有一兩家不曾過的,都齊聲誇讚不絕。其中湘雲最熟,南安太妃因笑道:「你在這裡,聽我來還不出來,還只等請去。我明兒和你叔叔算帳。」因一手拉着探春,一手拉着寶釵,問幾歲,連聲誇讚。因鬆他兩個,拉着黛玉、寶琴,着實細看,極誇一回。笑道:「都是好的,你不知叫我誇那一個的是。」早有人將用禮物打點出五分來:金玉戒指各五個,腕香珠五串。南安太妃笑道:「你姊妹們別笑話,留着賞丫頭們罷。」五人忙拜謝過。北靜王妃有五[01605]樣禮物,餘者不必細說。吃,園中略逛一逛,賈母等因讓入席。南安太妃便告辭,說身上不快,「今日若不來,實在使不得,因此恕我竟先要告別。」賈母等聽說,不便強留,家讓一回,送至園門,坐轎而去。接着北靜王妃略坐一坐就告辭。餘者有終席的,有不終席的。賈母勞乏一日,次日便不會人,一應都是邢夫人、王夫人管待。有那些世家弟拜夀的,只到廳上行禮,賈赦、賈政、賈珍等還禮管待,至寧府坐席。不在話下。這幾日,尤氏晚間不回那府裡去,白日間待客,晚間陪賈母頑笑,幫着鳳姐料理出入器皿,以及收放賞禮務,晚間在園內李氏房中歇宿。這日晚間伏侍過賈母晚飯後,賈母因說:「你們乏,我乏,早些尋一點吃的歇歇去。明兒還要起早鬧呢。」尤氏答應着退出來,到鳳姐兒房裡來吃飯。鳳姐兒在樓上看着人收送禮的新圍屏,只有平兒在房裡[01606]與鳳姐兒疊衣服。尤氏因問:「你們奶奶吃飯沒有?」平兒笑道:「吃飯豈不請奶奶去的。」尤氏笑道:「旣這樣,我別處找吃的去。餓的我受不得。」說着就走。平兒忙笑道:「奶奶請回來。這裡有點心,且點補一點兒,回來再吃飯。」尤氏笑道:「你們忙的這樣,我園裡和他姊妹們鬧去。」一面說,一面就走。平兒留不住,只得罷。且說尤氏一逕來至園中,只園中正門與各處角門㌧伏下文。仍未關,猶吊着各色彩燈,因回頭命丫頭叫該班的女人。那丫鬟走入班房中,竟沒一個人影,回來回尤氏。尤氏便命傳管家的女人。這丫頭應便出去,到門外鹿頂內,乃是管的女人議取齊之所。到這裡,只有兩個婆分菜果呢。因問:「那一位奶奶在這裡?東府奶奶立等一位奶奶,有話吩咐。」這兩個婆只顧分菜果,聽是東府裡的奶奶,不在心上,因就回說:「管家奶奶們纔散。」丫頭道:「散,你們家裡傳他去。」婆道:「我們只管看屋,不[01607]管傳人。姑娘要傳人再派傳人的去。」丫頭聽道:「噯呀,噯呀,這可反!怎麼你們不傳去?你哄那新來的,怎麼哄起我來!素日你們不傳誰傳去!這會打聽梯己信兒,或是賞那位管家奶奶的東西,你們爭着狗顛兒似的傳去的,不知誰是誰呢。璉奶奶要傳,你們可這麼回?」這兩個婆一則吃酒,則被這丫頭揭挑着弊病,便羞激怒,因回口道:「扯你的臊!我們的,傳不傳不與你相干!你不用揭挑我們,你想想,你那老娘在那邊管家爺們跟前比我們還更會溜呢。什麼『清水下雜麵,你吃我』的,各家門,另家戶,你有本,排場你們那邊人去。我們這邊,你們還早些呢!」丫頭聽,氣白臉,因說道:「好,好,這話說的好!」一面轉身進來回話。尤氏已早入園來,因遇襲人、寶琴、湘雲人同着地藏庵[01608]的兩個姑正說故頑笑,尤氏因說餓,先到怡紅院,襲人裝幾樣葷素點心出來與尤氏吃。兩個姑、寶琴、湘雲等都吃,仍說故。那丫頭一逕找來,氣狠狠的把方纔的話都說出來。尤氏聽,冷笑道:「這是兩個什麼人?」兩個姑並寶琴、湘雲等聽,生怕尤氏生氣,忙勸說:「沒有的,必是這一個聽錯。」兩個姑笑推這丫頭道:「你這孩好性氣,那糊塗老嬤嬤們的話,你不該來回纔是。咱們奶奶萬金之軀,勞乏幾日,黃湯辣水沒吃,咱們哄他歡喜一會還不得一半兒,說這些話做什麼。」襲人忙笑拉出他去,說:「好妹,你且出去歇歇,我打發人叫他們去。」尤氏道:「你不要叫人,你去就叫這兩個婆來,到那邊把他們家的鳳兒叫來。」襲人笑道:「我請去。」尤氏道:「偏不要你去。」兩個姑忙立起身來,笑道:「奶奶素日寬洪量,今日老祖宗千秋,奶奶生氣,豈不惹人談論。」寶琴、湘雲人都笑勸。尤氏道:「不[01609]老太太的千秋,我斷不依。且放着就是。」說話之間,襲人早遣一個丫頭去到園門外找人,可巧遇周瑞家的,這丫頭就把這話告訴周瑞家的。周瑞家的雖不管,因他素日仗着是王夫人的陪房,原有些體面,心性乖滑,專管各處獻勤討好,所以各處房裡的主人都喜歡他。他今日聽這話,忙的便跑入怡紅院來,一面飛走,一面口內說:「氣壞奶奶,可不得!我們家裡,如今慣的太不堪。偏生我不在跟前,若在跟前,且打給他們幾個耳刮,再等過這幾日算帳。」尤氏他,便笑道:「周姐姐你來,有個理你說說。這早晚門還開着,明燈亮燭,出入的人雜,倘有不防的,如何使得?因此叫該班的人吹燈關門。誰知一個人芽兒沒有。」周瑞家的道:「這還得!前兒奶奶還吩咐他們,說這幾日多人雜,一晚就關門吹燈,不是園裡人不許放進[01610]去。今兒就沒人。這過這幾日,必要打幾個纔好。」尤氏說丫頭的話。周瑞家的道:「奶奶不要生氣,等過,我告訴管的打他個臭死。只問他們,誰叫他們說這『各家門各家戶』的話!我已經叫他們吹燈,關上正門和角門。」正亂着,只鳳姐兒打發人來請吃飯。尤氏道:「我不餓,纔吃幾個餑餑,請你奶奶自吃罷。」一時周瑞家的得便出去,便把方纔的回鳳姐,說:「這兩個婆就是管家奶奶,時常我們和他說話,都似狠蟲一般。奶奶若不戒飭,奶奶臉上過不去。」鳳姐道:「旣這麼着,記上兩個人的名字,等過這幾日,捆送到那府裡憑嫂開發,或是打幾下,或是他開恩饒他們,隨他去就是,什麼。」周瑞家的聽,巴不得一聲兒,素日因與這幾個人不睦,出來便命一個廝到林之孝家傳鳳姐的話,立刻叫林之孝家的[01611]進來奶奶,一面傳人立刻捆起這兩個婆來,交到馬圈裡派人看守。林之孝家的不知有什麼,此時已經點燈,忙坐車進來,先鳳姐。至門上傳進話去,丫頭們出來說:「奶奶纔歇。奶奶在園裡,叫娘奶奶就是。」林之孝家的只得進園來到稻香村,丫鬟們回進去,尤氏聽反過意不去,忙喚進他來,因笑向他道:「我不過找人找不着因問你,你旣去,不是什麼,誰把你叫進來,到要你白跑一遭。不的,已經撒開手。」林之孝家的笑道:「奶奶打發人傳我,說奶奶有話吩咐。」尤氏笑道:「這是那裡的話,只當你沒去,白問你。這是誰多告訴鳳丫頭,約周姐姐說的。家去歇着罷,沒有什麼。」李紈要說原故,尤氏反攔住。林之孝家的如此,只得便回身出園去。可巧遇趙姨娘,姨娘因笑道:「噯喲喲,我的嫂![01612]這會還不家去歇歇,還跑些什麼?」林之孝家的便笑說何曾不家去的,如此這般進來。是個齊頭故。趙姨娘原是好察聽這些的,且素日與管的女人們扳厚,互相連絡,好作首尾。方纔之,已竟聞得八九,聽林之孝家的如此說,便恁般如此告訴林之孝家的一遍,林之孝家的聽,笑道:「原來是這,值一個屁!開恩呢,就不理論,心窄些兒,不過打幾下就完。」趙姨娘道:「我的嫂,雖不,可他們太張狂些。巴巴的傳進你來,明明戲弄你,頑算你。快歇歇去,明兒還有呢,不留你吃去。」說畢,林之孝家的出來,到側門前,就有方纔兩個婆的女兒上來哭着求情。林之孝家的笑道:「你這孩好糊塗,誰叫你娘吃酒混說,惹出來,連我不知道。奶奶打發人捆他,連我還有不是呢。我替誰討情去。」這兩個丫頭纔七八歲,原不識,只管哭[01613]啼求告。纏的林之孝家的沒法,因說道:「糊塗東西!你放着門路不去,却纏我來。你姐姐現給那邊太太作陪房費娘的兒,你走過去告訴你姐姐,叫親家娘和太太一說,什麼完不的!」一語提醒一個,那一個還求。林之孝家的啐道:「糊塗攮的!他過去一說,自然都完。沒有個單放他媽,只打你媽的理。」說畢,上車去。這一個丫頭果然過來告訴他姐姐,和費婆說。這費婆原是邢夫人的陪房,起先曾興過時,只因賈母近來不作興邢夫人,所以連這邊的人減威勢。凡賈政這邊有些體面的人,那邊各各皆虎視耽耽。這費婆常以老賣老,仗着邢夫人,常吃些酒,嘴裡胡罵亂怨的出氣。如今賈母慶壽這樣,乾看着人家逞才賣技辦,呼么喝六弄手脚,心中早已不自在,指雞駡狗,閒言閒語的亂鬧。這邊的人不和他較量。如今聽[01614]周瑞家的捆他親家,越發火上澆油,仗着酒興,指着隔斷的牆㌧細致之甚。罵一陣,便走上來求邢夫人,說他親家並沒什麼不是,「不過和那府裡的奶奶的丫頭白鬬兩句話,周瑞家的便調唆咱家奶奶捆到馬圈裡,等過這兩日還要打。求太太⋯我那親家娘是七八十歲的老婆⋯和奶奶說聲,饒他這一次罷。」邢夫人自要鴛鴦之後討沒意思,後來賈母越發冷淡他,鳳姐的體面反勝自己,且前日南安太妃來,要他姊妹,賈母只令探春出來,迎春竟似有如無,自己心內早已怨忿不樂,只是使不出來。值這一干人在側,他們心內嫉妒挾怨之不敢施展,便背地裡造言生,調撥主人。先不過是告那邊的奴才,後來漸次告到鳳姐「只哄着老太太喜歡他好就中作威作福,轄治着璉爺,調唆太太,把這邊的正經太太到[01615]不放在心上。」後來告到王夫人,說:「老太太不喜歡太太,都是太太和璉奶奶調唆的。」邢夫人縱是鐵心銅膽的人,婦女家終不免生些嫌隙之心,近日因此着實惡絕鳳姐。今聽如此一篇話,不說長短。至次日一早,過賈母,衆族中人到齊,坐席開戲。賈母高興,今日無遠親,都是自己族中侄輩,只便衣常妝出來,堂上受禮。當中獨設一榻,引枕靠背脚踏俱全,自己歪在榻上。榻之前後左右,皆是一色的矮凳,寶釵、寶琴、黛玉、湘雲、迎春、探春、惜春姊妹等圍繞。因賈㻞之母帶女兒喜鸞,賈瓊之母帶女兒四姐兒,還有幾房的孫女兒,共有十來個。賈母獨喜鸞和四姐兒生得好,說話行與衆不同,心中喜歡,便命他兩個過來榻前同坐。寶玉却在榻上脚下與賈母捶腿。首席便是薛姨媽,下邊兩溜皆順着房頭輩數下去。簾[01616]外兩廊都是族中男客,依次而坐。先是那女客一起一起行禮,後方是男客行禮。賈母歪在榻上,只命人說「免罷」,早已都行完。然後賴等帶領衆家人,從儀門直跪至廳上,磕頭禮畢,是衆家下媳婦,然後各房的丫鬟,足鬧兩頓飯時。然後抬許多雀籠來,在當院中放生。賈赦等焚過天地壽星紙,方開戲飲酒。直到歇中台,賈母方進來歇息,命他們取便,因命鳳姐兒留下喜鸞、四姐兒頑兩日再去。鳳姐兒出來便和他母親說,他兩個母親素日都承鳳姐的照顧,巴不得一聲兒。他兩個願意在園內頑耍,至晚便不回家。邢夫人直至晚間散時,當着許多人陪笑和鳳姐求情說:「我聽昨兒晚上奶奶生氣,打發周管家的娘捆兩個老婆,可不知犯什麼罪。論理我不該討情,我想老太太好日,發狠的還舍錢舍米,周貧[01617]濟老,咱們家先到折磨起老人家來。不看我的臉,權且看老太太,竟放他們罷。」說畢,上車去。鳳姐聽這話,當着許多人,羞氣,一時抓尋不着頭腦,憋得臉紫漲,回頭向賴家的等笑道:㌧寫笑,妙!凡鳳真怒處必曰「笑」,絲絲不錯。「這是那裡的話。昨兒因這裡的人得罪那府裡的嫂,我怕嫂多心,所以盡讓他發放,並不得罪我。這是誰的耳報神這麼快。」王夫人因問什麼,鳳姐兒笑將昨日的說。尤氏笑道:「連我並不知道。你原太多。」鳳姐兒道:「我你臉上過不去,所以等你開發,不過是個禮。就如我在你那裡有人得罪我,你自然送來盡我。憑他是什麼好奴才,到底錯不過這個禮去。這不知誰過去沒的獻勤兒,這當作一件情去說。」王夫人道:「你太太說的是。就是珍哥兒媳婦不是外人,不用這些虛禮。老太太的千秋要緊,放他[01618]們是。」說着,回頭便命人去放那兩個婆。鳳姐由不得越想越氣越愧,不覺的灰心轉悲,滾下淚來。因賭氣回房哭泣,不使人知覺。偏是賈母打發琥珀來叫立等說話。琥珀,詫異道:「好好的,這是什麼原故?那裡立等你呢。」鳳姐聽,忙擦乾淚,洗面另施脂粉,方同琥珀過來。賈母因問道:「前兒這些人家送禮來的共有幾家有圍屏?」鳳姐兒道:「共有十六家有圍屏,十架的,四架的炕屏。內中只有江南甄家㌧好,一提甄。蓋真將顯,假將盡。一架屏十扇,紅緞緙絲『滿床笏』,一面是泥金『百壽圖』的,是頭等的。還有粵海將軍鄔家一架玻璃的還罷。」賈母道:「旣這樣,這兩架別動,好生擱着,我要送人的。」鳳姐兒答應。鴛鴦忽過來向鳳姐兒面上只管瞧,引的賈母問說:「你不認得他?只管瞧什麼。」鴛鴦笑道:「怎麼他的眼腫腫的,所以我詫異,只管[01619]看。」賈母聽說,便叫進前來,覷着眼看。鳳姐笑道:「纔覺的一陣癢癢,揉腫些。」鴛鴦笑道:「別是受誰的氣不成?」鳳姐道:「誰敢給我氣受,便受氣,老太太好日,我不敢哭的。」賈母道:「正是呢。我正要吃晚飯,你在這裡打發我吃,剩下的你就和珍兒媳婦吃。你兩個在這裡幫着兩個師傅替我揀佛豆兒,你們積積壽,前兒你姊妹們和寶玉都揀,如今叫你們揀揀,別說我偏心。」說話時,先擺上一桌素的來。兩個姑吃,然後纔擺上葷的,賈母吃畢,抬出外間。尤氏、鳳姐兒人正吃,賈母叫把喜鸞、四姐兒人叫來,跟他人吃畢,洗手,點上香,捧過一升豆來。兩個姑先念佛偈,然後一個一個的揀在一個簸籮內,每揀一個,念一聲佛。明日煮熟,令人在十字街結壽緣。賈母歪着聽兩個姑說些佛家的因果善。鴛鴦早已聽琥珀說鳳姐哭之,[01620]和平兒前打聽得原故。晚間人散時,便回說:「奶奶還是哭的,那邊太太當着人給奶奶沒臉。」賈母因問什麼原故,鴛鴦便將原故說。賈母道:「這纔是鳳丫頭知禮處,難道我的生日由着奴才們把一族中的主都得罪不管罷。這是太太素日沒好氣,不敢發作,所以今兒拿着這個作法,明是當着衆人給鳳兒沒臉罷。」正說着,只寶琴等進來,就不說。賈母因問:「你在那裡來?」寶琴道:「在園裡林姐姐屋裡家說話的。」賈母忽想起一來,忙喚一個老婆來,吩咐他:「到園裡各處女人們跟前囑咐囑咐,留下的喜姐兒和四姐兒雖然窮,和家裡的姑娘們是一樣,家照看經心些。我知道咱們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個富貴心,兩隻體面眼』,未必把他兩個放在眼裡。有人看他們,我聽可不依。」婆應方要走時,鴛鴦道:「我說去[01621]罷。他們那裡聽他的話。」說着,便一逕往園來。先到稻香村中,李紈與尤氏都不在這裡。問丫鬟們,說「都在姑娘那裡呢。」鴛鴦回身來至曉翠堂,果那園中人都在那裡說笑。他來,都笑說:「你這會跑來做什麼?」讓他坐。鴛鴦笑道:「不許我逛逛麼?」於是把方纔的話說一遍。李紈忙起身聽,就叫人把各處的頭兒喚一個來。令他們傳與諸人知道。不在話下。這裡尤氏笑道:「老太太太想的到,實在我們年輕力壯的人捆上十個趕不上。」李紈道:「鳳丫頭仗着鬼聰明兒,還離脚蹤兒不遠。咱們是不能的。」鴛鴦道:「罷喲,還提鳳丫頭虎丫頭呢,他可憐兒的。雖然這幾年沒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個錯縫兒,暗裡不知得罪多少人。總而言之,人是難作的:若太老實沒有個機變,公婆嫌太老實,家裡人不怕;若有些機變,未免治一經損一經。如今咱們家裡更好,新出來的這些底下奴字[01622]號的奶奶們,一個個心滿意足,都不知要怎麼樣纔好,少有不得意,不是背地裡咬舌根,就是挑窩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氣,一點兒不肯說。不然我告訴出來,家別過太平日。這不是我當着姑娘說,老太太偏疼寶玉,有人背地裡怨言還罷,算是偏心。如今老太太偏疼你,我聽着是不好。這可笑不可笑?」探春笑道:「糊塗人多,那裡較量得許多。我說到不如人家人少,雖然寒素些,到是歡天喜地,家快樂。我們這樣人家人多,外頭看着我們不知千金萬金姐,何等快樂,殊不知我們這裡說不出來的煩難,更利害。」寶玉道:「誰都像妹妹好多心。我常勸你,總別聽那些俗語,想那俗,只管安富尊榮纔是。比不得我們沒這清福,該應濁鬧的。」尤氏道:「誰都像你,真是一心無掛礙,只知道和姊妹們頑笑,餓吃,困睡,再過幾年,不過還是這樣,一點後不慮。」寶玉笑道:「我能夠和姊妹們[01623]過一日是一日,死就完。什麼後不後。」李紈等都笑道:「這可是胡說。就算你是個沒出息的,終老在這裡,難道他姊妹們都不出門的?」尤氏笑道:「怨不得人都說他是假長一個胎,究竟是個傻呆的。」寶玉笑道:「人莫定,知道誰死誰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算是遂心一輩。」衆人不等說完,便說:「可是瘋,別和他說話纔好。若和他說話,不是呆話就是瘋話。」喜鸞因笑道:「哥哥,你別這樣說,等這裡姐姐們果然都出閣,橫豎老太太、太太寂寞,我來和你作伴兒。」李紈、尤氏等都笑道:「姑娘別說呆話,難道你是不出門的?這話哄誰。」說的喜鸞低頭。當下已是起更時分,家各自房安歇,衆人都且不提。且說鴛鴦一逕回來,剛至園門前,只角門虛掩,猶未上閂。此時園內無人來往,只有該班的房內燈光掩映,微月半天。㌧是月初旬起更[01624]時。鴛鴦不曾有個作伴的,不曾提燈籠,獨自一個,脚步輕,所以該班的人皆不理會。偏生要解,因下甬路,尋微草處,行至一湖山石後桂樹陰下來。㌧是八月,隨筆點景。剛轉過石後,只聽一陣衣衫響,嚇一驚不。定睛一看,只是兩個人在那裡,他來,便想往石後樹叢藏躲。鴛鴦眼尖,趁月色准一個穿紅裙、梳鬅頭、高豐壯身材的,㌧是月下所之像,故不寫至容貌。是迎春房裡的司棋。鴛鴦只當他和別的女孩在此方便,自己來,故意藏躲恐嚇着耍,㌧此是女兒們常,觀者自亦如此。因便笑叫道:「司棋你不快出來,嚇着我,我就喊起來當賊拿。這麼丫頭,沒個黑家白日的只是頑不夠。」這本是鴛鴦的戲語,叫他出來。誰知他賊人膽虛,㌧更奇,不知後何。只當鴛鴦已看他的首尾,生恐叫喊起來使衆人知覺更不好,且素日鴛鴦和自己親厚不比別人,便從樹後跑出來,一把拉住鴛鴦,便[01625]雙膝跪下,只說:「好姐姐,千萬別嚷!」鴛鴦反不知因何,忙拉他起來,笑問道:「這是怎麼說?」司棋滿臉紅脹,流下淚來。鴛鴦再一回想,那一個人影恍惚像個廝,心下便猜疑八九,㌧是聰敏女兒,妙!自己反羞的面紅耳赤,㌧是嬌貴女兒,筆筆皆到。怕起來。因定一會,忙悄問:「那個是誰?」司棋復跪下道:「是我姑舅兄弟。」鴛鴦啐一口,道:「要死,要死。」㌧如其面,如聞其聲。司棋回頭悄道:「你不用藏着,姐姐已看,快出來磕頭。」那廝聽,只得從樹後爬出來,磕頭如搗蒜。鴛鴦忙要回身,司棋拉住苦求,哭道:「我們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要緊!」鴛鴦道:「你放心,我橫豎不告訴一個人就是。」一語未,只聽角門上有人說道:「金姑娘已出去,角門上鎖罷。」鴛鴦正被司棋拉住,不得脫身,聽如此說,便接聲道:「我在這裡有,且略住手,我出來。」司棋聽,只得鬆手讓他去⋯[01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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