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括 存中
官政一
世稱陳恕司使,改法,歲計幾增十倍。予司使時,考其籍,蓋自景德中北戎入寇之後,河北糴便之法場盡,此後利十喪其九。恕在任,值北虜講解,商人頓復,歲課遂增,雖云十倍之多,考之尚未盈舊額。至今稱道,蓋不虞之譽。
世傳筭有説法最便。説者,皆謂錢一説,犀牙、香藥一説,一説,深不然。此乃分法,其謂緣邊入納糧草,其價折[00199]分,一分支錢,一分折犀象雜貨,一分折爾,後有折鹽四分法,更改不一,皆非説。予在司,求得説舊案。説者,乃是:博糴一説,便糴一説,直便一説。其文博糴者,極邊糧草,歲入必欲足常額,每歲自司抛數下庫務,先封椿錢、𦂳?便錢、𦂳?鈔。「緊便錢」謂水路商旅所便處,「𦂳茶鈔」謂上三山場摧務。然後召人入中。便糴者,次邊糧草,乃詣京師等請慢便錢、慢鈔及雜貨。「慢便」謂道路貨易非便處,「慢茶鈔」謂下三山場將務。直便者,商人取便於緣邊入納錢,於京師請領。説,先博糴數[00200]足,然後聽便糴及直便。以此商人競趨,爭先赴極邊博糴,故邊粟常充足,不諸郡分裂,糧草之價不能翔踊,諸路税課亦皆盈衍,此良法。予在司,方欲講求,會左遷,不果建議。
延州故豐林縣城,赫連勃勃所築,至今謂之「赫連城」。緊密如石,斸之皆火出。其城不甚厚,但馬面極長且密。予親使人步之,馬面皆長四丈,相去六七丈。以馬面密則城不須太厚,人力亦難兼。予曽親攻城,若馬面長,則可反射城下攻者,兼密則矢石相及,敵人至城下,則四面矢石臨之。須使[00201]敵人不能到城下,乃良法。今邊城雖厚,而馬面極短且疏,若敵人可到城下,則城雖厚,終危道。其間更多刓其角,謂之圃敵,此尤無益。全藉倚樓角以發矢石,以覆護城脚。但使敵人處多,則自不可存立。赫連之城,深可法。
劉晏掌南計,數百里外物價高下,即日知之。人有得晏一,予在司時,嘗行之于東南。每歲發運司和糴米于郡縣,未知價之高下,須先具價申禀,然後視其貴賤,貴則寡取,賤則取盈,盡得郡縣之價,方能契數行下。比至,則粟價已增,所以常得貴售。晏法[00202]則令多粟通途郡縣,以數十歲糴價與所糴粟數高下,各五等,具籍于主者。今屬發運司。粟價𦂯?定,更不申禀,即時廪收。但第一價則糴第五數,第五價則糴第一數,第價則糴第四數,第四價則糴第數,乃即馳遞報發運司。如此,粟賤之地,自糴盡極數,其餘莭級各得其宜,已無極售。發運司仍會諸郡所糴之數計之,若過於多,則損貴與遠者;尚少,則增賤與近者。自此粟價未嘗失時,各當本處豐儉。即日知價,信皆有術。
舊校官多不恤職,但取舊,以墨漫一字,[00203]復注舊字於其側,以日課。自置編校局,只得以朱圍之,仍於卷末校官姓名。
五代方鎮割據,多於舊賦之外,重取於民。國初悉皆蠲正,税額一定,其間有或重輕未均處,隨均之。福、歙州税額太重,福州則令以錢貫五百折納絹一疋,歙州輸官之絹止重數兩,太原府輸賦全除,乃以减價糴糶補之。後人徃徃疑福、歙折絹太貴,太原折米太賤,蓋不當時均賦之意。
夏秋沿納之物,如鹽麴錢之類,名件煩碎。慶曆中,有司建議併合,一名以省帳鈔。程文蕳司使,獨以謂仍舊便,若没其舊[00204]名,異日不知,或再敷鹽麹,則致重複。此亦善慮。
近歲邢、壽兩郡各斷一獄,用法皆誤,刑曹所駮。壽州有人殺妻之父母昆弟數口,州司以不道緣坐妻。刑曹駮曰:「毆妻之父母,即是義絶,况其謀殺,不當復坐其妻。」邢州有盗殺一家,其夫婦即時死,唯一明日乃死。 其家財産户絶,法給出嫁親女。刑曹駮曰:「其家父母死時,其尚生,財産乃物,出嫁親女乃出嫁姊妹,不合有分。」此略同,一失於生者,一失於死者。
深州舊治靖安,其地鹻滷。不可藝植,井泉悉是[00205]惡滷。景德中,議遷州,時傅潜家在李晏,乃奏請遷州于李晏,今深州是。土之不毛,无以異於舊州,鹽鹻殆與土半,城郭朝補暮壞,至於薪芻,亦資於他邑。唯胡盧水粗給居民,然原自外來,亦非邊城之利。舊州之北,有安平、饒陽兩邑,田野饒沃,人物繁庶,正當徐村之口,與祁州、永寧犬牙相望。不移州于此,而恤其私利,亟城李晏者,潜之罪。
律云:「免官者,載之後,降先品等叙。免所居官及官當者,期年之後,降先品一等叙。」「降先品」者,謂免官官皆免,則從未降之品[00206]降等叙之。「免所居官及官」當止一官,故降未降之品一等叙之。今叙官乃從存之官更降一等者,誤曉律意。
律累降雖多,各不得過四等。此止法者,不徒之,蓋有所礙,不得不止。據律「更犯有歷任官者,仍累降之;所降雖多,各不得過四等。」注:「各,謂官各降,不在通計之限。」官,謂職官、散官、衛官一官,勳官一官。官各四等,不得通計,乃是共降八等而止。予考其義,蓋除名叙法,正四品於正七品下叙,從四品於正八品上叙,即是降先品九等。免官、官當若降五等,則反重於除名,[00207]此不得不止。此律今雖不用,然用法者須知立法之意,則於新格無所抵梧。予檢正刑房公日,曽遍詢老法官,無一人曉此意者。
邊城守具中有戰棚,以長木抗於女墻之上,體類敵樓,可以離合,設之頃刻可就,以倉卒城樓摧壞或無樓處受攻,則急張戰棚以臨之。梁侯景攻臺城,高樓以臨城,城上亦樓以拒之,使壯士交槊鬥于樓上,亦近此類。預敵人,非倉卒可致。近歲邊臣有議,以謂旣有敵樓,則戰棚悉可廢省,恐講之未熟。[00208]
鞠真𡖖?守潤州,民有鬥毆者,本罪之外,别令先歐者出錢以與後應者。人靳財,兼不憤輸錢于敵人,終日紛争,相視無敢先下手者。
曹州人趙諫嘗官,以罪廢,唯以録人陰控制閭里,無敢迕其意者。人畏之甚於寇盗,官司亦其羈紲,俯仰取容而已。兵部員外郎謝濤知曹州,盡得其凶跡,逮繫有司,具前後巨蠹狀奏列,章下御史府按治,姦贓狼籍,遂論棄市,曹人皆相賀。因此有「告不干己法」著于勒律。
驛傳舊有等,曰步遞、馬遞、急脚遞。急脚遞最[00209]遽,日行四百里,唯軍興則用之。熙寧中,有金字牌急脚遞,如古之羽檄。以木牌朱漆黄金字,光明眩目,過如飛電,望之者無不避路,日行五百餘里。有軍前機速處分,則自御前發下,省、樞密院莫得與。
皇祐年,吳中饑,殍殣枕路。是時范文正領浙西,發粟及募民存餉,術甚。吳人喜競渡,好佛,希文乃縱民競渡,太守日出宴于湖上,自春至夏,居民空巷出遊。召諸佛寺主首諭之曰:「饑歲工價至賤,可以興土木之役。」於是諸寺工作鼎興。新敖倉吏舍,日役千夫。監司奏劾杭州不[00210]恤荒政,嬉游不節,及公私興造,耗民力。文正乃自條叙所以宴遊及興造,皆欲以發有餘之財,以惠貧者。貿易飲食、工夫服力之人,仰食於公私者,日無慮數萬人。荒政之施,莫此。是歲,兩浙唯杭州晏然,民不流徙,皆文正之惠。歲饑,發司農之粟,募民興利,近歲遂著令。旣已恤饑,因之以成就民利,此先王之美澤。
凡師行,因糧於敵,最急務,運糧不但多費,而勢難行遠。予嘗計之,人負米六斗,卒自携五日乾糧,人餉一卒,一去可十八日;米六斗,人食日二升,二人食之,十八日盡。若計復回,只可進九日。[00211]人餉一卒,一去可十六日;米一石二斗,三人食,日六升,八日,則一夫所負已盡,給六日糧遣回。後十八日,二人食,日四升并糧。若計復回,止可進十日。前八日,日食六升,後五日并回程,日食四升并糧。人餉一卒,一去可十一日;米一石八斗,前六日半,四人食,日八升。减一夫,給四日糧。 十七日,三人食,日六升,又减一夫,給九日糧。後十八日,二人食,日四升并糧。計復回,止可進十六日。前六日半,日食八升。中七日,日食六升,後十一日并回程,日食四升并糧。人餉一卒,極矣,若興師十萬。 輜重之一,止得駐戰之卒七萬人,已用十萬人運糧,此外難復加矣。放回運大,須有援卒。緣運行死亡疾病,人數稍减,且以所减之食,準援卒所費。運糧之法,人負六斗,此以總數率之。其間隊長不負,樵汲減半,所[00212]餘皆均在衆夫,更有死亡疾病者,所負之米,以均之,則人所負常不啻六斗矣。故軍中不容冗食,一夫冗食,人餉之。尚或不足,若以畜乘運之,則駞負石,馬騾一石五斗,驢一石,比之人運,雖負多而費寡,然芻牧不時,畜多瘦死,一畜死,則并所負棄之,較之人負,利害相半。
忠、萬間夷人,祥符中嘗寇掠,邊臣苟務懷來,使人招其酋長,禄之以券粟。自後有效而之者,不得已以券招之。其間紛争者,至有自陳:「若某人𦆵?殺掠若干人,遂得一券,我凡殺兵民數倍之多,豈得亦以一券[00213]紿?」互相計校,寇甚者,則受多券。熙寧中會之前後凡給四百餘券,孫相承,世世不絶。因其盗,悉誅鋤之,罷其舊券,一切不與。自是夷人畏威,不復犯塞。
慶曆中,河決北都商胡,久之未塞。司度支副使郭申錫親徃董作,凡塞河決垂合,中間一埽,謂之「合龍門」,功全在此。是時屢塞不合。時合龍門埽長六十步,有水工高超者獻議,以謂埽身太長,人力不能壓,埽不至水底,故河流不斷,而繩纜多絶。今當以六十步節,每節埽長十步,中間以索連屬之,先下第一節,待其至底穴壓第、[00214]第。舊工爭之,以不可,云:「十步埽,不能斷漏,徒用節,所費當倍,而決不塞。」超謂之曰:「第一埽水信未斷,然勢必殺半。壓第埽,止用半力,水縱未斷,不過漏耳。第節乃平地施工,足以盡人力。處置節旣定,即上兩節自濁𭰖? 所淤,不煩人功。」申錫主前議,不聽超説。是時賈魏公帥北門,獨以超之言然,陰遣數千人於下流收漉流埽。旣定而埽果流,而河決愈甚。申錫坐謫,卒用超計,商胡方定。
鹽之品至多,前史所載,夷狄間自有十餘種,中國所出,亦不減數十種。今公私通行者四[00215]種:一者「末鹽」,海鹽,河北、京東、淮南、兩浙、江南東西、荆湖南北、福建、廣南東西十一路食之。其次顆鹽,解州鹽澤及𣈆?、絳、潞、澤所出,京畿、南京、京西、陜西、河東、褒、劍等處食之。次井鹽,鑿井取之,益、梓、利、夔四路食之。次崖鹽,生於土崖之間,階、成、鳳等州食之。唯陜西路顆鹽有定課,歲錢百十萬緍,自餘盈虚不常,約歲入千餘萬緍。唯末鹽歲自抄百萬,供河北邊糴,其他皆給本處經費而已。緣邊糴買仰給於度支者,河北則海、末鹽,河東、陜西則顆鹽及蜀多。運鹽之法,凡行百里,[00216]陸運斤四錢,船運斤一錢,以此率。
太常博士李處厚知廬州值縣嘗,有歐人死者,處厚往驗,以糟胾灰湯之類薄之,都無跡。有一老父求曰:「邑之老史。 知驗不其跡,此易辨。以新赤油傘日中覆之,以水沃其屍,其跡必。」處厚如其言,跡宛然。自此江、淮之間官司往往用此法。
錢塘江,錢氏時石堤,堤外植才十餘行,謂之「滉柱」。寶元、康定間,人有獻議取滉柱,可得良材數十萬,杭帥以然。旣而舊木出水,皆朽敗不可用,而滉柱一空,石堤[00217]洪濤所激,歲歲摧決。蓋昔人埋柱以折其怒勢,不與水争力,故江濤不能患。杜偉長轉運使,人有獻説,自浙江税場以東,移退數里月堤,以避怒水。衆水工皆以便,獨一老水工以不然,密諭其黨曰:「移堤則歲無水患,若曹何所衣食?」衆人樂其利,乃從而和之。偉長不悟其計,費以鉅萬,而江堤之害,仍歲有之。近年乃講月堤之利,濤害稍稀,然猶不若滉柱之利,然所費至多,不復可。
陜西顆鹽,舊法官自般運,置務拘賣。兵部員外郎范祥始鈔法,令商人就邊郡入錢四[00218]貫八百售一鈔,至解池請鹽百斤,任其私賣,得錢以實塞下,省數十郡般運之勞。異日輦車牛驢以鹽役死者,歲以萬計,冒禁抵罪者,不可勝數,至此悉免。行之旣久,鹽價時有低昂,於京師置都鹽院,陜西轉運司自遣官主之。京師食鹽,斤不足十五錢,則斂而不發,以長鹽價;過四十,則發庫鹽,以壓商利。使鹽價有常,而鈔法有定數,行之數十年,至今以利。
河北鹽法,太祖皇帝嘗降墨敕,聽民間賈販,唯收税錢,不許官榷。其後有司屢請閉固,仁宗皇帝有批詔云:「朕終不使河北百[00219]姓常食貴鹽。」獻議者悉罷遣之。河北父老,皆掌中掬灰,藉火焚香,望闕歡呼稱謝。熙寧中,復有獻謀者。予時在司,求訪兩朝墨敕不獲,然人人能誦其言,議亦竟寢。
夢溪筆談卷第十一[00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