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括 存中
異異疾附
世傳虹能入溪澗飲水，信然。熙寧中，予使契丹，至其極北黑水境永安山下卓帳。是時新雨霽，虹下帳前澗中，予與同職扣澗觀之，虹兩頭皆垂澗中，使人過澗，隔虹對立，相去數丈，中間如隔絹縠，自西望東則，蓋反虹。立澗之東，西望則日所鑠，都無所睹。久之，稍稍正東，踰山而去。次日行一程，復之。孫彦先云：「虹乃雨中日影也，日照雨則有之。」。
皇祐中，蘇州民家，一夜有人以白堊其墻壁，[00363]悉似「在」字，字稍異，一夕之間，數萬家無一遺者。至於卧内深隱之處，户牗間無不到者，莫知其然，後亦無他異。
延州天山之巔有奉國佛寺，寺庭中有一墓，世傳尸毗王之墓。尸毗王出於佛智論，言嘗割身肉以飼餓鷹，至割肉盡。今天山之下有濯筋河，其縣膚施縣。詳膚施之義，亦與尸毗王説相符。按，膚施縣乃秦縣名，此時尚未有佛，疑後人傳會縣名説，雖有唐人一碑，已漫㓕斷折不可讀。慶曆中，施昌言鎮鄜延，乃壞奉國寺倉，發尸毗墓，得千餘秤炭，其棺椁皆朽，[00364]有枯骸尚完，脛骨長尺餘，髗骨如斗，并得玉環玦七十餘件，玉衝牙長僅盈尺，皆在位者所取。金銀之物，即入于役夫，争取珍寶，遺骸多拉碎，但貯一函中埋之。東上閤門使夏元象時兵馬都監，親董是役，予言之甚詳。至今天山倉側，昏後獨行者徃徃與鬼神遇，郡人甚畏之。
予於譙亳得一古鏡，以手循之，當其中心，則摘然如灼龜之聲。人或曰：「此夾鏡。」然夾不可鑄，須兩重合之。此鏡甚薄，略無銲跡，恐非可合。就使銲之，則其聲當銑塞，今扣之，其聲泠然纖遠，既因抑按而響，剛銅當[00365]破，柔銅不能如此澄瑩洞徹。歷訪鏡工，皆罔然不測。
世傳湖湘間因震雷，有鬼神「謝仙火」字於木柱上，其字入木如刻，倒之。此説甚著。近𡻕?秀州華亭縣亦因雷震，有字在天王寺屋柱上，亦倒，云「高洞揚鴉一十六人火令章」，凡十一字，内「令章」兩字特奇勁，似唐人體，至今尚在，頗與「謝仙火」同。所謂「火」者，疑若隊伍，若千人一火耳。予在東時，清明日，雷震死人於州守园中，脅上各有兩字，如墨筆畫，扶疏類柏葉，不知何字。[00366]
元厚之少時，曽夢人告之：「異日當翰林學士，須凡弟數人同在禁林。」厚之自思素無兄弟，疑此夢不然。熙寧中，厚之除學士，同時相先後入學士院，一人韓持國維、一陳和叔繹、一鄧文約綰、一楊元素繪，并厚之名絳，五人名皆從系，始悟弟兄之説。
木中有文，多是柿木。治平初，杭州南新縣民家析柿木，中有「上天國」四字，予親之，法類顔真卿，極有筆力。「國」字中間「或」字仍起挑作尖口，全是顔筆，知其非僞者。其横畫即是横理，斜畫即是斜理。其木直剖，偶當「天」字中分，而「天」字不破，上下兩畫并一[00367]脚皆横挺出半指許，如木中之節，以兩木合之，如合契焉。
盧中甫家吳中，嘗未明而起，墻柱之下有光熠然，就視之，似水而動。急以油紙扇挹之，其物在扇中滉漾，正如水銀，而光艶爛然。以火燭之，則無一物。魏國主家亦嘗此物。李團練評嘗言：「予與中甫所無少異。」不知何異。予昔年在海州，曽夜煮鹽鴨𡖉?，其間一𡖉?爛然，通明如玉，熒熒然屋中盡明。置之器中十餘日，臭腐㡬盡，愈明不已。蘇州錢僧孺家煮一鴨𡖉?，亦如是。物有相似者，必自是一類。[00368]
予在中檢正時，閲雷州奏牘，有人鄉民誀死，問其狀，鄉民能以熟食咒之，俄頃，膾炙之類悉復完肉；咒之，則熟肉復生肉；咒之，則生肉 能動，復使之能活，牛者復牛，羊者復羊，但耳；更咒之，則漸；既而復咒之，則還熟食。人有食其肉，覺腹中淫淫而動，必以金帛求解，金帛不至，則腹裂而死，所食牛羊自裂中出。獄具案上，觀其咒語，但曰「東方王母桃，西方王母桃」兩句而已，其他但道其所𣣔?，更無他術。
壽州八公山側土中及溪澗之間，徃徃得金[00369]餅，上有篆文「劉主」字，世傳「淮南王藥金」。得之者至多，天下謂之「印金」是。然止於一印，重者不過半兩而已，鮮有者。予嘗於壽春漁人處得一餅，言得於淮水中，凡重七兩餘，面有十餘印，背有五指及掌䀶，紋理分明，傳者以謂埿之所化，手䀶正如握埿之迹。襄、隨之間，故春陵、白水地，發土多得金麟趾、裊褫。麟趾中空，四傍皆有文，刻極工巧。裊𨂜?作團餅，四邊無模範跡，似於平物上滴成，如今乾柿，土人謂之「柿金」。趙飛燕外傳：「帝窺趙昭儀浴，多裒金餅以賜侍兒私婢。」殆此類。一枚重四[00370]兩餘，乃古之一斤。色有紫艶，非他金可比。以刀切之，柔甚於鉛，雖塊亦可刀切，其中皆虚軟，以石磨之，則霏霏成屑。説：「麟趾裊𨂜?，乃婁敬所藥金，方家謂之「婁金」，和藥最良。」注亦云：「異於他金。」予在東，一𡻕?凡數家得之。有一窖數十餅者，予亦買得一餅。
舊俗，正月望夜迎厠神，謂之紫姑。亦不必正月，常時皆可召。予少時兒輩等閑則召之，以嬉笑，親戚間曽有召之而不肯去者，兩有此，自後遂不敢召。景祐中，太常博士王綸家因迎紫姑，有神降其閨女，自[00371]稱上帝後宫諸女，能文章，頗清麗，今謂之女仙集，行于世。其有數體，甚有筆力，然皆非世間篆隸，其名有藻牋篆、茁金篆十餘名。綸與先君有舊，予與其弟游，其筆跡。其家亦時其形，但自腰以上之，乃好女，其下常雲氣所擁。善鼓筝，音調凄婉，聽者忘倦。嘗謂其女曰：「能乘雲與我游乎？」女許之。乃自其庭中涌白雲如蒸，女踐之，雲不能載。神曰：「汝履下有穢土，可去履而登。」女乃韈而登，如履繒絮，冉冉至屋復下，曰：「汝未可往，更期異日。」後女嫁，其神乃不至。其家無禍福，之[00372]記傳者甚詳。此予目者，粗志于此。近歲迎紫姑仙者極多，率多能文章歌詩，有極工者，予屢之，多自稱「蓬萊謫仙」。醫卜無所不能，棋與國手敵。然其靈異顯著，無如王綸家者。
世有奇疾者。吕縉叔以制誥知頴州，忽得疾，但縮，臨終僅如兒。古人不曽有此疾，終無人識。有松滋令姜愚，無他疾，忽不識字，數年方稍稍復舊。有一人家妾，視直物皆曲，弓絃、界尺之類，視之皆如鈎，醫僧奉真親之。江南逆旅中一老婦，啖物不知飽。餘德占過逆旅，老婦愬以飢，其耻之，[00373]對德占以蒸餅啖之，盡一竹簣，約百餅，猶稱飢不已。日食飯一石米，隨即痢之，飢復如故。京兆醴泉主簿蔡繩，予友人，亦得飢疾，每飢立須啖，稍遟則頓仆悶絶。懷中常置餅餌，雖對貴官，遇飢亦便齕啖。繩有美行，博學有文，時聞人，終以此不幸，無人識其疾，每之哀。
嘉祐中，揚州有一珠甚，天晦多。𥘉?出于天長縣陂澤中，後轉入甓社湖，後乃在新開湖中，凡十餘年，居民行人常常之。予友人齋在湖上，一夜忽其珠甚近，𥘉?微開其房，光自吻中出，如横一金線，俄頃[00374]忽張殻，其如半席，殻中白光如銀，珠如拳，爛然不可正視，十餘里間，林木皆有影，如𥘉?日所照，遠處但天赤如野火，倏然遠去，其行如飛，浮於波中，杳杳如日。古有明月之珠，此珠色不類月，熒熒有芒熖，殆類日光。崔伯易嘗明珠賦。伯易，高郵人，蓋常之，近𡻕?不復出，不知所徃。樊良鎮正當珠徃來處，行人至此，徃徃維船數宵以待現，名其亭玩珠。
登州巨嵎山下臨海，其山有時震動，山之石皆頽入海中，如此已五十餘年，土人皆以常，莫知所謂。[00375]
士人宋述家有一珠，如鷄𡖉?，微紺色，瑩徹如水，手持之映空而觀，則末底一點凝翠，其上色漸淺，若回轉，則翠處常在下，不知何物，或謂之滴翠珠。佛：「西域有琉璃珠，投之水中，雖深皆可，如人仰望虚空月影。」疑此近之。
登州海中時有雲氣，如宮室、臺觀、城堞、人物、車馬、冠蓋，歷歷可，謂之海市。或曰蛟蜃之氣所，疑不然。歐陽文忠曽出使河朔，過高唐縣驛舍，中夜有鬼神自空中過，車馬人畜之聲一一可辨，其聲甚詳，此不具紀。問本處父老，云：「十年前嘗晝過縣，亦[00376]歷歷人物，土人亦謂之海市，與登州所略相類。」
近歲延州永寧關河岸崩，入地數十尺，土下得竹笋一林，凡數百莖，根幹相連，悉化石。適有中人過，亦取數莖去，云𣣔?進。皇延郡素無竹，此入在數十尺土下，不知其何代物，無乃曠古以前，地卑氣濕而宜竹耶？婺州金華山有松石，如桃核、蘆根、蛇蟹之類，皆有成石者，然皆其地本有之物，不足深怪。此深地中所無，非本土所有之物，特可異耳。
治平中，澤州人家穿井，土中一物，蜿蜒如龍[00377]蛇狀，畏之不敢觸，久之，其不動，試撲之，乃石。村民無知，遂碎之。時程伯純晉城令，求得一段，鱗甲皆如生物，蓋蛇蜃所化，如石蟹之類。
隨州醫蔡士寧嘗寶一息石，云數十年前得於一道人，其色紫光，如辰州丹砂，極光瑩，如映人。搜和藥劑，有𦆑?紐之紋，重如金錫，其上有兩竅，以細蔑剔之，出赤屑如丹砂。病心狂𤍠?者，服麻許即定，其斤兩𡻕?息。士寧不能名，乃以予。或云：「昔人所煉丹藥，形色既異，能滋息，必非凡物，當求識者辨之。」[00378]
隨州洪山人李遥，殺人亡命，踰年至秭，因出市，鬻拄杖者，等閑以數十錢買之。是時秭適有邑民人所殺，求賊甚急，民之遥所操杖，識之曰：「此吾父杖。」遂以告官司。執遥驗之，果邑民之杖，榜掠至。遥實買杖，而鬻者已不，卒未有以自明者。有司詰其行止來歷，勢不可隱，乃遞隨州。洪殺人之罪遂敗，卒不知鬻杖者何人。市人千萬，而遥適值之，因緣及其隱匿，此亦之可怪者。
至和中，交趾獻麟，如牛而，通身皆鱗，首有一角。考之記傳，與麟不類，當時有謂之「山[00379]犀」者，然犀不言有鱗，莫知其的。詔欲謂之麟，則慮夷獠欺；不謂之麟，未有以質之，止謂之「異獸」，最慎重有體。今以予觀之，殆天禄。按：「靈帝中平年，鑄天禄、蝦䗫于平津門外。」注云：「天禄，獸名。今鄧州南陽縣北崇資碑旁兩獸，鐫其膞，一曰天禄，一曰辟邪。」元豐中，予過鄧境，聞此石獸尚在，使人墨其所刻天禄、辟邪字觀之，似篆似隸，其獸有角鬣，鱗如手掌。南豐曽阜南陽令，題宗資碑陰云：「獸膞之，所刻獨在，製作精巧，高七八尺，尾鬣皆鱗甲，莫知何象而名此。」今詳其形，甚類交趾[00380]所獻異獸，知其必天禄。
錢塘有聞人紹者，常寶一劍，以十釘陷柱中，揮劍一削，十釘皆截，隱如秤衡，而劍鋒無纖跡，用力屈之如鈎，縱之鏗然有聲，復直如絃。關中种諤亦畜一劍，可以屈置盒中，縱之復直。張景陽七命論劍曰：「若其靈寶，則舒屈無方。」蓋自古有此一類，非常鉄能。
嘉祐中，伯兄衛尉丞，吳僧持一寶鑑來，云：「齋戒照之，當前途吉凶。」伯兄如其言，乃以水濡其鑑，鑑不甚明，髣髴如人衣緋衣而坐。是時伯兄京寺丞，衣緑，無緣遽有[00381]緋衣。不數月。
英宗即位，覃恩賜緋。後數年，僧至京師，蔡景繁時御史，嘗照之，已着貂蟬，甚自喜。不數日，攝官奉祀，遂假蟬冕。景繁終於承議郎。乃知鑑之所卜，唯知近耳。
司使宅，本印經院，熙寧中，更造司宅，自薛師政經始。宅成，日官周琮曰：「此宅前河，後直太社，不利居者。」始自元厚之，自拜日入居之，不久，厚之謫去，而曽宣繼之，宣亦謫去。厚居之，厚逐。而予司使，亦以罪去。李奉世繼之，而奉世謫。皆不緣司職，悉以他坐褫削。奉世去，[00382]安厚𡖖?主計，而司官廢，宅毁官寺，厚𡖖?亦不終任。
嶺表異物誌記鱷魚甚詳。予少時到閩中，時王舉直知潮州，釣得一鱷，其如船，畫以圖，而自序其下。體其形如鼉，但喙長等其身，牙如鋸齒，有黄、蒼色，或時有白者。尾有鈎，極銛利，遇鹿、豕即以尾戟之以食。生卵甚多，或魚，或鼉、黿，其鱷者不過一。土人設鈎於豕之身，筏而流之水中，鱷尾而食之，則所斃。
嘉祐中，海州漁人獲一物，魚身而首如虎，亦作虎文，有兩短足在肩，指爪皆虎，長八九[00383]尺，視人輒淚下。舁至都中，數日方死。父老云：「昔年曽之，謂之海蠻師。」然傳説未嘗載 此物即虎頭鯊，能變虎。
邕州交寇之後，城壘方完，有定水精舍泥佛輒自動揺，晝夜不息，如此踰月。時新經兵亂，人情甚懼，有司不敢隱，具以上聞，遂有詔令置道場禳謝，動亦不已。時劉𥘉?知邕州，惡其惑衆，乃舁像投江中，至今亦無佗異。
洛中地内多宿藏，凡置第宅未經掘者，例出掘錢。張文孝左丞始以數千緍買洛第，價已定，求掘錢甚多，文孝必𣣔?得之，累增至千餘緍才售，人皆以妄費。及營建廬[00384]舍，土中得一石匣，不甚，而刻鏤精妙，皆花鳥異形，項有篆字十餘，法古怪，無人能讀。發匣得黄金數百兩，鬻之，金價正如置第之直，斸掘錢亦在其數，不差一錢。觀其窾識文畫，皆非近古所有。數已前定，則雖𣣔?無妄費，安可得。
熙寧九年，恩州武城縣有旋風自東南來，望之插天如羊角，木盡㧞。俄頃，旋風卷入雲霄中，既而漸近，乃經縣城，官舍民居略盡，悉卷入雲中。縣令兒女奴婢卷去復墜地，死者數人。民間死亡失者不可勝計。縣悉丘墟，遂移今縣。[00385]
宋次道春明退朝録言：「天聖中，青州盛冬濃霜，屋瓦皆成百花之狀。」此五代時已嘗有之，予亦自兩如此。慶曆中，京師集禧觀渠中冰紋皆成花果林木。元豐末，予到秀州，人家屋瓦上冰亦成花，每瓦一枝，正如畫家所折枝，有花似牡丹、芍藥者，細花如海棠、萱草輩者，皆有枝葉，無毫髮不具，氣象生下，雖巧筆不能之。以紙搨之，無異石刻。
熙寧中，河州雨雹，者如鷄卵，者如蓮芡，悉如人頭，耳目口鼻皆具，無異鐫刻。次年，王師平河州，蕃戎授首者甚衆，豈克勝之符[00386]豫告耶？
夢溪筆談卷十一終[00387] [0038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