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括 存中
藝文
切韻之學，本出于西域。人訓字，止曰「讀如某字」，未用反切。然古語已有聲合一字者，如「不可」「叵」， 「何不」「盍」， 「如是」「爾」， 「而已」「耳」， 「之乎」「諸」之類，似西域合之音，蓋切字之原。如「軟」字，文從而犬，亦切音，殆與聲俱生，莫知從來。今切韻之法，先類其字，各其母，唇音、舌音各八，牙音、喉音各四，齒音十，半齒、半舌音，凡十六，分五音，天下之聲總于是矣。每聲復有四[00269]等，謂清、次清、濁、平，如顛、天、田、年、邦、胮、龐、厖之類是，皆得之自然，非人之。如幫字横調之五音，幫、當、剛、臧、央是；幫，宫之清；當，商之清；剛，角之清；臧，徵之清；央，羽之清。縱調之四等，幫、滂、傍、茫是；幫，宫之清；滂，宫之次清；傍，宫之濁；茫，宫之不清不濁。就本音、本等調之四聲，幫、牓、傍、博是。幫，宫之清平；牓，宫清之上；傍，宫清之去；博，宫清之入。四等之聲，多有聲無字者，如封、峰、逢止有字，邕、胸止有兩字，竦、火、欲、以皆止有一字。五音亦然，滂、湯、康、蒼止有四字。四聲則有無聲，亦有無字者，如「蕭」字、「肴」字，全韻皆無入聲，此皆聲之類。所謂切韻者，上字切，下字韻，切須[00270]本母，韻須本等。切，本母，謂之音和，如「德紅」「東」之類，德與東同一母。字有重、中重、輕、中輕，本等聲盡，汎入别等，謂之「類隔」。雖隔等，須以其類，謂唇與唇類，齒與齒類，如「武延」「綿」，「符兵」「平」之類是。韻本等，如「冬」與「東」字母皆屬「端」字，「冬」乃「端」字中第一等聲，故「都宗切」，「宗」字第一等韻。以其「精」字，故「精」，徵音第一等聲。「東」字乃「端」字中第等聲，故「德紅切」，「紅」字第等韻。以其「匣」字，故「匣」，羽音第等聲。有互用借聲，類例頗多。都自沈約四聲，音韻愈密。然梵學則有「華」， 「竺」之異，南渡之[00271]後，雜以吳音，故音韻厖駮，師法多門。至於所分五音，法亦不一。如樂家所用，則隨律命之，本無定音，常以濁者宫，稍清商，最清角，清濁不常徵、羽。切韻家則定以唇、齒、牙、舌、喉宫、商、角、徵、羽，其間有半徵、半商者，如「來」， 「日」字是，皆不論清濁。五行家則以韻類清濁參配，今五姓是。梵學則喉、牙、齒、舌、唇之外，有折、攝聲。折聲自臍輪起至唇上發，如 字浮金反。之類是。攝字𤾁?音，如「歆」字𤾁?中發之是。字母則有四十，曰：阿、多、波、者、那、囉、拖、婆、、沙、嚩、哆、、瑟、吒、合。迦、娑、麽、伽、他、社、[00272]鎖、呼、拖、前一「拖」輕呼，此一「拖」重呼。奢、佉、乂、合。娑、多、二合。壤、曷、攞、多、二合。婆、上聲。車、娑、麽、二合。縒、伽、上聲。吒、拏、娑、頗、二合。娑、迦、二合。、娑、二合。室、者、二合。佗、陀。法不同，各有理致，雖先王所不言，然不害有此理。歷世浸久，學者日深，自當造微耳。
幽州僧行均集佛中字切韻訓詁，凡十六萬字，分四卷，號龍龕手鏡，燕僧智光之序，甚有詞辯。契丹重熙年集。契丹禁甚嚴，傳入中國者法皆死。熙寧中，有人自虜中得之，入傅欽之家。蒲傳正帥浙西，取以鏤板。其序末舊云「重熙年五月序」，蒲公削去之。觀其字音韻次序，皆有理法，後[00273]世殆不以其燕人。
古人文章，自應律度，未以音韻主。自沈約增崇韻學，其論文則曰：「欲使宫羽相變，低昂殊節，若前有浮聲，則後須切響。一簡之内，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逹此旨，始可言文。」自後浮巧之語，體制漸多，如傍蹉對、蹉音千過反。假對、雙聲、疊韻之類。詩有正格、偏格，類例極多，故有十四格、十九圖、四聲、八病之類。今略舉數，如徐陵云：「陪遊馺娑，騁纖腰於結風；長樂鴛鴦，奏後聲於度曲。」云：「厭長樂之疏鍾，勞中宫之緩箭。」雖兩「長樂」，意義不同，不重複，此類[00274]傍犯。如九歌：「蕙殽蒸兮蘭籍，奠桂酒兮椒漿。」當曰「蒸蕙肴」對「奠桂酒」，今倒用之，謂之蹉對。如「自朱耶之狼狽，致赤之流離」，不唯「赤」對「朱」，「耶」對「」，兼「狼狽」，「流離」乃獸名對鳥名。如「厨人具鷄黍，稚摘楊梅」，以「鷄」對「楊」。如此之類，皆假對。如「幾家村草裏，吹唱隔江聞」，「幾家」，「村草」對「吹唱」，「隔江」，皆雙聲。如「月影侵簪冷，江光逼履清」，「侵簪」， 「逼履」皆疊韻。詩第字側入，謂之正格，如「鳳曆軒轅紀，龍飛四十春」之類。第字平入，謂之偏格，如「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之類。唐名賢輩詩多用正格，如杜甫律詩，用[00275]偏格者十無一。
文潞公保洛日，年七十八，同時有中散夫程昫、朝議夫司馬旦、司封郎中致仕席汝言，皆年七十八，嘗同甲會，各賦詩一首。潞公詩曰：「四人百十歲，况是同生丙午年。招得梁園賦客，合成商嶺採芝仙。清談亹亹風盈席，素髮飄飄雪滿肩。此會從來誠未有，洛中應作畫圖傳。」
晚唐、五代間，士人作賦用，亦有甚工者。如江文蔚天窗賦：「一竅𥘉?啓，如鑿開混沌之時；兩瓦鴥飛，類化作鴛鴦之後。」土牛賦：「飲渚俄臨，訝盟津之捧塞；度閞儻許，疑函谷[00276]之九封。」
河中府鸛雀樓層，前瞻中條，下瞰河，唐人留詩者甚多，唯李益、王文奐、暢諸篇能狀其景。李益詩曰：「鸛雀樓西百尺墻，汀洲雲樹共茫茫。家蕭鼓隨流水，魏國山河半夕陽。去千年猶恨速，愁來一日即知長。風煙併在思處，遠目非春亦自。」王文奐詩曰：「白日依山盡，黄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暢諸詩曰：「逈臨飛鳥上，高出世塵間。天勢圍平野，河流入斷山。」
慶曆中，予在金陵，有饔人以一方石鎮肉，視之若有鎸刻，試取石洗濯，乃宋海陵王墓銘，[00277]謝眺撰并，其字如鍾繇，極可愛。予携之十餘年，文思副使夏元昭借去，遂託以墜水，今不知落何處。此銘眺集中不載，今録于此：「中樞誕聖，膺曆受命。於穆祖，天臨海鏡。顯允世宗，温文著性。善有聲，四國无競。嗣德方衰，時唯介弟。景祚云及，多難攸啓。載驟軨獵，高闢代邸。庶辟欣欣，威儀濟濟。亦旣負扆，言觀帝則。正位恭己，臨朝淵嘿。虔思寶締，負荷非克。敬順天人，高遜明德。西光已謝，東龜良。龍纛夕儼，葆挽晨鏘。風摇草色，日照松光。春秋非我，晚夜何長。」[00278]
棗與棘相類，皆有刺。棗獨生，高而少横枝；棘列生，痺而成林，以此别。其文皆從束音刺，木芒刺。束而相戴立生者，棗。束而相比横生者，棘。不識物者，觀文可辨。
金陵人胡恢，博物強記，善篆隸，臧否人物，坐法失官十餘年，潦倒貧困，赴選集于京師。是時，韓魏公當國，恢獻詩自逹，其一聯曰：「建業閞山千里遠，長安風雪一家寒。」魏公深憐之，令篆太學石經，因此得復官，任華州推官而卒。
熙寧六年，有司言日當蝕四月朔， 上𢕿?膳，避正殿。一夕微雨，明日不日蝕，百官入[00279]賀。是日有皇之慶。蔡正樞密副使，獻詩一首，前四句曰：「昨夜薰風入舜韶，君王未御正衙朝。陽輝已得前星助，陰沴潜隨夜雨消。」其叙四月一日避殿、皇慶誕、雲陰不日蝕，四句盡之，當時無能過之者。
歐陽文忠好推挽後學。王向少時班奉職，幹當滁州一鎮。時文忠守滁州，有生學不行束脩，自徃詣之，學閉門不接，生訟于向，向判其牒曰：「禮聞來學，不聞徃教。先生旣已自屈，弟寧不少高？盍物以收威，豈兩辭而造獄？」生不直向判，[00280]徑持牒以歐公。公一閲，稱其才，遂之延譽奬進，成就美名，卒聞人。
夢溪筆談卷第十五[00281] [0028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