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括 存中
辯證一
鈞石之石,五權之名,石重百十斤。後人以一斛一石,自已如此,「飲酒一石不亂」是。挽蹶弓弩,古人以鈞石率之,今人乃以粳米一斛之重一石。凡石者,以九十斤半法,乃秤百四十一斤。今之武卒蹶弩,有及九石者,計其力,乃古之十五石,比魏之武卒,人當人有餘。弓有挽石者,乃古之十四鈞,比顔高之弓,人當五人有餘。此皆近歲教飬所成。以至[00037]擊刺馳射,皆盡夷夏之術;器仗鎧胄,極今古之工巧。武之盛,前世未有其比。
楚詞招魂尾句皆曰「㱔」,蘇箇反。今夔、峽、湖、湘及南北江獠人,凡禁咒句尾皆稱「㱔」,此乃楚人舊俗,即梵語「薩嚩訶」。薩音桑葛反,嚩,無可反,訶從去聲。字合言之,即「㱔」字。
陽燧照物皆倒,中間有礙故。筭家謂之「格術」,如人揺艣,臬之礙故。若鳶飛空中,其影隨鳶而移,或中間窗隙所束,則影與鳶遂相違,鳶東則影西,鳶西則影東。如窗隙中樓塔之影,中間窗所束,亦皆倒垂,與陽燧一。陽燧面窪,以一指迫而照[00038]之則正,漸遠則無所,過此遂倒。其無所處,正如窗隙、艣臬、腰鼓礙之,本末相格,遂成揺艣之勢。故舉手則影愈下,下手則影愈上,此其可,陽燧面窪,向日照之,光皆聚向内,離鏡一二寸,光聚爲一點,大如麻菽,着物則火發,此則腰鼓最細處也。豈特物然,人亦如是,中間不物礙者鮮矣。則利害相易,是非相反,則以己物,以物己,不求去礙而欲不顛倒,難矣哉!酉陽雜俎謂海翻則塔影倒,此妄説也。影入窗隙則倒,乃其常理。
先儒以日食正陽之月,止謂四月,不然。正陽乃兩,正謂四月,陽謂十月,「歲月陽止」是。詩有「正月繁霜」「十月之交,朔月辛夘。日[00039]有食之,亦孔之醜」者,此先王所惡。蓋四月純陽,不欲陰所侵;十月純陰,不欲過而干陽。
予喪服後傳,成,熙寧中欲重定五服敕,而予預討論。雷、鄭之學,闕謬固多,其間高祖、遠孫一,尢無義。喪服但有曽祖齊衰五月,遠曽緦麻月,而無高祖、遠孫服。先儒皆以謂服同曽祖、曽孫,故不言可推而知。或曰「經之所不言,則不服」,皆不然。曽,重,由祖而上者,皆曽祖;由孫而下者,皆曽孫,雖百世可。苟有相逮者,則必服喪月,故雖成王之於后稷,亦稱曽[00040]孫,而祭禮祝文,無遠近皆曰曽孫。禮所謂「以五九」者,謂傍親之殺。上殺、下殺至于九,傍殺至于四,而皆謂之族,族昆弟父母、族祖父母、族曽祖父母。過此則非其族,非其族則之無服,唯正統不以族名,則是無絶道。
舊傳黄陵女,堯、舜妃,以帝道化之盛,始于閨房,則女當具任似之德。考其年歲,帝舜陟方之時,妃之齒已百歲矣。後人詩騷所賦,皆以女待之,語多瀆慢,皆禮義之罪人。
歷代宫室中有謻門,蓋取張衡東京賦「謻門曲榭」。説者謂「冰室門」。按字訓:「謻,别。」東京[00041]賦但言别門耳,故以對「曲榭」,非有定處。
水以漳名、洛名者最多,今略舉數處:趙、𣈆?之間有清漳、濁漳,當陽有漳水,灨上有漳水,鄣郡有漳江,漳州有漳浦,亳州有漳水,安州有漳水,洛中有洛水,北地郡有洛水,沙縣有洛水。此槩舉一耳,其詳不能具載。予考其義,乃清濁相蹂者漳。章者,文,别。漳謂兩物相合,有文章且可别。清漳、濁漳合于上黨,當陽即沮、漳合流,灨上即漳、贛合流,漳州予未曽目,鄣郡即西江合流,亳漳即漳、渦合流,雲夢即漳、鄖合流。此數處皆清濁合流,色理如螮蝀,數十里[00042]方混。如璋亦從章。璋,王之左右之臣所執。詩云:「濟濟辟王,左右趣之。濟濟辟王,左右奉璋。」璋,圭之半體,合之則成圭。王左右之臣,合體一心,趣乎王者。諸侯以如聘,取其判合。有于山川,以其殺宗廟禮之半。「牙璋以起軍旅」,先儒謂「有鉏牙之飾于剡側」,不然。牙璋,判合之器,當於合處牙,如今之合契。牙璋,牡契,以起軍旅,則其牝宜在軍中,即虎符之法。「洛」與「落」同義,謂水自上而下,有投流處。今淝水、沱水,天下亦多,先儒皆自有解。
解州鹽澤,方百十里,久雨,四山之水,悉注其[00043]中,未嘗溢;旱,未嘗涸。滷色正赤,在版泉之下,俚俗謂之「蚩尢血」。唯中間有一泉,乃是甘泉,得此水然後可以聚。其北有堯梢梢音消。水,一謂之巫咸河。滷之水,不得甘泉和之,不能成鹽,唯巫咸水入,則鹽不復結,故人謂之「無鹹河」,鹽澤之患,築堤以防之,甚於寇盗。原其理,蓋巫咸乃濁水,入滷中則淤澱鹵脉,鹽遂不成,非有他異。
莊云:「程生馬。」嘗觀文字注:「秦人謂豹曰程。」予至延州,人至今謂虎豹「程」,蓋言「蟲」。方言如此,抑亦舊俗。[00044]
唐六典述五行,有禄命、驛馬、湴河之目,人多不曉湴河之義。予在鄜延,安南行營諸將閲兵馬籍,有稱「過范河損失」。問其何謂「范河」,乃越人謂淖沙「范河」,北人謂之「活沙」。予嘗過無定河,度活沙,人馬履之,百步之外皆動,澒澒然如人行幕上。其下足處雖甚堅,若遇其一陷,則人馬駞車,應時皆没,至有數百人平陷無孑遺者。或謂此即流沙,謂沙隨風流,謂之「流沙」。湴,字亦作「埿」。蒲濫反。按古文,埿,深泥。術有「湴河」者,蓋謂陷運如今之「空亡」。
古人藏,辟蠹用芸。芸,香草,今人謂之「七里[00045]香」者是。葉類豌豆,作叢生,其葉極芬香,秋後葉間微白如粉污,辟蠹殊驗。南人採置席下,能去蚤虱。予判昭文館時,曾得數株於潞公家,移植秘閣後,今不復有存者。香草之類,率多異名。所謂「蘭蓀」,蓀,即今菖蒲是;蕙,今零陵香是;茝,今白芷是。
祭禮有腥、燖、熟獻。舊説以謂「腥、燖太古、中古之禮」,予以不然。先王之於死者,以之無知則不仁;以之有知則不智。薦可食之熟,所以仁;不可食之腥、燖,所以智。一説,腥、燖以鬼道接之,饋食以人道[00046]接之,致疑。或謂鬼神嗜腥、燖,此雖出於異説,聖人知鬼神之情狀,或有此理,未可致詰。
世以玄淺黑色,璊赭玉,皆不然。玄乃赤黑色,燕羽是,故謂之玄鳥。熙寧中,京師貴人戚里多衣深紫色,謂之黑紫,與皂相亂,幾不可分,乃所謂玄。璊,赭色,毳衣如璊,音門。稷之璊色者,謂之穈。穈字音門,以其色命之也。詩:「有穈有芑。」今秦人音穈,聲之訛也。穈色在朱黃之間,似乎赭,極光瑩,掬之粲,澤熠熠如赤珠。此自是一色,似赭非赭。蓋所謂璊,色名,而從玉,以其赭而澤,故以諭之。猶鴘以色名而[00047]從鳥,以鳥色諭之。
世間鍜鐵,所謂鋼鐵者,用柔鐵屈盤之,乃以生鐵陷其間,𭰖?封煉之,鍜令相入,謂之「團鋼」,亦謂之「灌鋼」。此乃僞鋼耳,暫假生鐵以堅,煉則生鐵自熟,仍是柔鐵。然而天下莫以非者,蓋未識真鋼耳。予出使,至磁州鍛坊觀煉鐵,方識真鋼。凡鐵之有鋼者,如麺中有筋,濯盡柔麺,則麺筋乃。煉鋼亦然,但取精鐵鍜之百餘火,每鍜稱之,一鍜一輕,至累鍜而斤兩不減,則純鋼,雖百鍊不耗矣。此乃鐵之精純者,其色清明,磨瑩之,則黯黯然青且黑,與常鐵逈異。[00048]亦有煉之至盡而全無鋼者,皆繫地之所産。
詩:「芄蘭之支,童佩觽。」觽,解結錐。芄蘭生莢支,出於葉間,垂之,正如解結錐。所謂「佩韘」者,疑古人韘之制,亦當與芄蘭之葉相似,但今不復耳。
江南有栗,謂之茅栗,茅音,草茅之茅。以予觀之,此正所謂茅。則莊所謂「狙公賦芧」者,芧音序。此文相近之誤。
予家有閻博陵畫唐秦府十八學士,各有真贊,亦唐人,多與舊史不同。姚柬字思廉,舊史乃姚思廉字簡之。蘇臺、陸元明、薛莊,唐[00049]皆以字名。李元道、蓋文逹、于志寧、許敬宗、劉孝孫、蔡允恭,唐皆不字。房玄齡字喬年,唐乃房喬字玄齡。孔潁逹字頴逹,唐字仲逹。蘇典籤名從「日」從「九」,唐乃從「日」從「助」。許敬宗、薛莊官皆直記室,唐乃攝記室。蓋唐成于後人之手,所傳容有訛謬,此乃當時所記。以舊史考之,魏鄭公對太宗云:「目如懸鈴者佳。」則玄齡果名,非字。然蘇世長,太宗召對真武門,問云:「𡖖?何名長意短?」後乃學士,似學士時方更名耳。
唐正觀中,敕下度支求杜若,省郎以謝眺詩云[00050]「芳洲採杜若」,乃責坊州貢之,當時以嗤笑。至如唐故,中省中植紫薇花,何異坊州貢杜若?然歷世循之,不以非,至今舍人院紫微閣前植紫微花,用唐故。
人有飲酒一石不亂,予以制酒法較之,每麤米斛,釀成酒六斛六斗,今酒之至醨者,每秫一斛,不過成酒一斛五斗,若如法,則粗有酒氣而已,能飲者飲多不亂,宜無足怪。然之一斛,亦是今之斗七升,人之腹中,亦何容置斗七升水耶?或謂石乃鈞石之石,百十斤,以今秤計之,當十斤,亦今之斗酒。于定國飲酒數[00051]石不亂,疑無此理。
古説濟水伏流地中,今歷下凡發地皆是流水,世傳濟水經過其下。東阿亦濟水所經,取井水煮膠,謂之「阿膠」,用攪濁水則清,人服之,下膈、疏痰、止吐,皆取濟水性趨下,清而重,故以治淤濁及逆上之疾。今醫方不載此意。
予人文章多言「前榮」。榮者,夏屋東西序之外屋翼,謂之「東榮」「西榮」,四注屋則謂之「東霤」「西霤」,未知「前榮」安在?
宗廟之祭西向者,室中之祭。藏主于西壁,以其生者之處奥。即主祏而求之,所以西[00052]向而祭。至獻,則尸出于室,坐于户西南面,此堂上之祭。户西謂之扆,設扆于此,左户、右牗,户牗之間謂之扆,坐于户西,即當扆而坐也。上堂誤位而亦東向者,設用室中之禮。
人而不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周南、召南,樂名,胥鼓以雅以南是。關雎、鵲巢,南之詩,而已有樂有舞焉。學者之,其始學周南、召南,末至于舞夏、武。所謂「周南、召南」者,不獨誦其詩而已。
莊言「野馬,塵埃」,乃是兩物。古人即謂野馬塵埃,如吳融云:「動梁間之野馬」,韓渥云:「窗裏日光飛野馬」,皆以塵野馬,恐[00053]不然。野馬乃田野間浮氣耳,遠望如群羊,如水波。佛謂「如𤍠?時野馬陽熖」,即此物。
蒲蘆,説者以蜾裸,疑不然。蒲蘆即蒲葦耳,故曰:「人道敏政,地道敏藝。」夫政猶蒲蘆,人之政,猶地之藝蒲葦,遂之而已,亦行其所無。
予考樂律,及受詔改鑄渾儀,求秦、以前度量斗升,計六斗當今一斗七升九合,秤斤當今十兩。一斤當今四兩三分兩之一,一兩當今六銖半。升中方,古尺寸五分十分分之,今尺一寸八分百分分之四十五強。[00054]
十神太一:一曰太一,次曰五福一,曰天一太一,四曰地太一,五曰君基太一,六曰臣基太一,七曰民基太一,八曰遊太一,九曰九氣太一,十曰十神太一。唯太一最尊,更無别名,止謂之太一,年一移。後人以其别無名,遂對遊而謂之遊太一,此出於後人誤加之。京師東西太一宫,正殿祠五福,而太一乃在廊廡,甚失序。熙寧中,𥘉?營中太一宫,下太史考定神位,予時領太史,預其議論。今前殿祠五福,而太一别後殿,各全其尊,深得禮。然君基、臣基、民基,避唐明帝諱,改「棋」,至今仍襲舊[00055]名,未曽改正。
予嘉祐中,客宣州寧國縣,縣人有方璵者,其高祖方虔楊行密守將,總兵戍寧國,以兩浙。虔後吳人所擒,其從訓代守寧國,故孫至今寧國人。璵有楊溥與方虔、方從訓手教數十紙,紙扎皆精善,教稱委曲,押處稱「使」,或稱吳王。内一紙報,方虔云:「錢鏐此月内已亡殁。」紙尾「正月十九日」。按五代史,錢鏐以後唐長興年卒,楊溥天成四年已僭即僞位,豈得長興年尚稱吳王?溥手教所指揮甚詳,翰墨印記極有次序,悉是當時親跡。今按天[00056]成四年歲庚寅,長興年歲壬辰,計差年。溥手教,予得其四紙,至今家藏。
夢溪筆談卷第[00057] [00058]